黑暗里,历锋盘坐在冰冷的硬板床上,像一块沉进寒潭的石头。粗重的呼吸早已平复,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蓄势待发的沉凝。他所有的感官都收束在体内,感受着那十年如一日疯狂打熬出的筋骨血肉里蕴藏的力量,感受着心脏每一次沉稳有力的搏动,血液在坚韧宽阔的血管里奔涌的力道。
这具躯壳,是他从烂泥里爬出来的唯一依仗,是他踩在别人脊梁上站稳的根基。它够硬,够强,能轻易举起沉重的石锁,挥动厚背柴刀撕裂对手。但在疤脸那带着试探的拍打,在帮主那偶尔掠过的、视众生如蝼蚁的冰冷目光下,这具躯壳的极限,冰冷地硌在他的骨髓里。
不够!远远不够!
黑暗中,他无声地动了。摸索着从床铺最深处,一个用破布层层包裹的隐秘角落,掏出那块散发恶臭的“五毒引”。那气味,浓烈得如同腐肉里爬满的蛆虫,带着一股阴毒的甜腥,瞬间在狭小的屋子里弥漫开来,盖过了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屋里陈旧的木头气息。
没有犹豫。他捏着那块黏腻、冰凉的块状物,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捏着唯一通向深渊之外的阶梯。他猛地将它塞进嘴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剧痛与麻木的灼热感,瞬间从口腔炸开,顺着喉咙一路烧灼下去!像是吞下了一团滚烫的、裹着碎玻璃和锈钉的烂泥!那味道,无法用任何已知的味觉来形容,只有纯粹的、摧毁一切的剧毒和腐败!
“呕——!”胃袋剧烈痉挛,本能地要将这致命之物呕吐出来。历锋的额头青筋暴突,牙齿死死咬住,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他硬生生将涌到喉咙口的腥臭污物连同那团烂泥般的毒引,一并狠狠咽了回去!喉咙食道被刮擦得火辣辣地疼,像吞下了一整把烧红的沙砾。
毒引入腹!
一股更猛烈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从腹部深处炸开!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捅进了他的内脏,在里面疯狂搅动、穿刺!肠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拧转!肝脏、脾脏、肾脏…每一个脏器都在发出无声的哀嚎,被那霸道阴毒的异物疯狂侵蚀、灼烧!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嘶吼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瞬间被他自己用拳头死死堵住!不能出声!绝对不能!汗水,不是练功时那种滚烫的热汗,而是冰冷的、带着惊悸的粘腻液体,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和厚棉袍,让他像个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人。
痛!超越想象的痛!
那册子上“脏腑尽腐”四个字,此刻不再是冰冷的墨迹,而是化作了真实的、啃噬他血肉脏腑的毒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块“五毒引”像一团活着的、贪婪的毒火,在他腹中猛烈地燃烧、扩散,所过之处,生机被疯狂吞噬,只留下灼热、麻木、针扎刀绞般的痛苦!
身体猛地向前蜷缩,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宽阔厚实的背脊剧烈地弓起,像一张被拉到极限、濒临崩断的硬弓。健硕虬结的肌肉块块贲张、扭曲,皮肤下的血管根根暴凸,如同青紫色的蚯蚓在皮下疯狂蠕动。
古铜色的皮肤瞬间失去了血色,变得蜡黄、发青,上面密布的新旧伤疤在这种极致的痛苦下,也仿佛活了过来,呈现出一种狰狞的暗红色。
意识在剧痛的狂潮中剧烈摇晃,像暴风雨里随时会倾覆的小舟。无数混乱的碎片在眼前炸开:父母倒在泥泞血泊中扭曲的脸;老乞丐浑浊绝望的眼睛和喷溅在脸上的温热液体;疤脸那张带着审视和疤痕的脸;帮主高高在上、冰冷无情的眼神…还有无数被他踩在脚下、榨干骨髓的刘老蔫们绝望的脸!
活下去!
爬上去!
这两个念头,如同两根烧红的铁钎,在他即将被痛苦彻底淹没的意识里狠狠烙下!比腹中的毒火更炽热!比万针穿心更尖锐!
他猛地睁开眼!深潭般的眼底,此刻不再是冰冷的算计,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又极端清醒的火焰!那不是求生的本能,而是将生存本身化作武器、化作燃料的偏执!
“呃——!”又是一声被拳头堵住的闷吼。他不再试图蜷缩,不再对抗那撕裂脏腑的剧痛。而是凭借着十年极限打熬出的、远超常人的强韧意志,和对自身躯壳近乎残酷的掌控力,强行将身体重新掰直!
盘坐的姿势依旧,尽管全身的肌肉都在失控地颤抖、跳动。他双手死死扣住膝盖,指甲深深掐进皮肉里,用新的、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来自内部的、无边无际的侵蚀之痛!
汗水如小溪般从额角、鬓边、脖颈滚滚淌落,汇入衣领,在冰冷的地面砸出小小的水洼。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吸进的是冰冷的空气,呼出的却是带着血腥和内脏灼烧异味的浊气。肺叶每一次扩张都牵扯着被毒火灼烧的脏器,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拉长成永恒的地狱。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窗外的风雪声似乎都远去了。
腹中那团肆虐的毒火,在疯狂燃烧、侵蚀、破坏的同时,似乎也终于触及到了他这具千锤百炼的躯壳最深处的一点东西。那并非正统的“气感”,更像是在毁灭的废墟上,强行压榨出的、一丝带着浓郁血腥和死亡气息的“力”!
这丝“力”微弱、驳杂、充满了毁灭性的暴戾,如同毒火本身燃烧后留下的灰烬余烬。但它真实地存在了!它不再仅仅是血肉筋骨的力量,它带着一种阴冷的、穿透性的、仿佛能蚀骨腐肉的“意”!
历锋身体猛地一震!不是痛苦的抽搐,而是一种源于骨髓深处的、奇异的共鸣!那丝新生的、带着剧毒和毁灭气息的“力”,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又像是被某种更强大的意志强行收束,开始沿着他早已烂熟于心的、那册子上最粗陋、最凶险的、标注着无数“死”字的行功路线,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运行!
所过之处,经脉像是被烧红的铁线强行穿过!肌肉纤维如同被寸寸撕裂!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这痛苦,比单纯的脏腑侵蚀更甚百倍!如同将身体内部每一寸都放在磨盘上细细碾磨!
但他没有停下!反而将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仇恨,所有“活下去”和“爬上去”的执念,都化作了推动这丝暴戾之“力”前进的燃料!他像一头咬住了猎物咽喉的濒死野兽,哪怕肠穿肚烂,也绝不松口!
汗水早已流干,皮肤变得滚烫,又迅速冰冷。蜡黄发青的脸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死死盯着前方无尽的黑暗,仿佛要烧穿这囚笼!
窗纸微微透出一点灰白。风雪似乎小了些。
屋子里的恶臭和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历锋依旧盘坐着,像一尊在痛苦中凝固的雕像。只是那具虬结如铁的躯壳,此刻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枯槁感,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水分和生机,只剩下嶙峋的骨架和一层坚韧的皮囊。皮肤干瘪,紧贴着暴凸的骨骼和痉挛后僵硬的肌肉,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颜色。唯有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证明这具躯壳还未彻底死去。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微伤疤的手,此刻微微颤抖着,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指甲缝里似乎嵌着凝固的暗红血痂。
他一点点,将这只手举到眼前,借着门缝透进来的那点微弱的灰白晨光,死死盯着掌心。
掌心,一片狼藉。
皮肤像是被强酸腐蚀过,布满了细密的、丑陋的皲裂和溃烂的坑洼,渗出暗黄色的脓水和丝丝缕缕粘稠的黑血。一股比之前“五毒引”更加阴冷、更加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正从这只手掌上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
剧痛依旧如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脏腑和每一寸筋骨,虚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然而,在那片溃烂的掌心深处,在那被剧毒和痛苦彻底重塑的血肉之下,历锋清晰地“感觉”到了。
一丝微弱、冰冷、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力量,正蛰伏其中。
它驳杂,它暴戾,它充满了毁灭和死亡的气息,如同地狱深处刮来的阴风。
但它不再是纯粹的凡俗之力。
它带着一种…能蚀骨腐肉的“意”!
历锋干裂、起皮的嘴唇,极其缓慢地咧开一个弧度。没有声音,只有嘴角肌肉牵扯时细微的撕裂感。这个笑容僵在灰败的脸上,扭曲而狰狞,像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终于咬穿了第一口腐肉。
代价沉重。
但台阶,已在脚下。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嘶哑嗬嗬声,身体晃了晃,最终没有倒下。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自己溃烂的掌心,里面的火焰,冰冷而疯狂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