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腻的汤汁混着污泥,在地上缓缓洇开,像一幅肮脏抽象的画。几块炖得烂糊的肥肉沾满了草屑和尘土。那碗砸落时溅起的油星,在历锋冻得发紫的脚背上留下几点微弱的灼痛。
疤脸高大的身影堵在柴棚的入口,阴影浓重。他抛下那句话,像抛下一块冰冷的石头,转身离去。沉重的脚步声踏过泥地,消失。
饿不死你。
这三个字沉甸甸地砸在历锋的心上。不是恩赐,是通知。在这个地方,他的命,被暂时标记为“有用”。
胃里那点冰冷的残羹,在这浓郁的肉香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饥饿感被更凶猛地唤醒。他盯着地上那摊油腻的混合物,喉咙滚动了一下。
没有任何犹豫。他伸出手,抓起一块沾满污泥和草屑的肥肉块,塞进嘴里。牙齿咬下。泥土的砂砾感混着油腻的肉香和冰冷的凝固油脂,充斥口腔。他用力咀嚼,吞咽。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用手将混着泥汤的杂粮饭扒拉出来,团成泥泞的一团,塞进嘴里。冰冷的汤汁顺着嘴角流下。
他低着头,沉默而迅速地吞咽着。动作没有一丝迟疑或屈辱感,只有纯粹的、为了填饱肚子而进行的机械动作。污泥、草屑、冰冷的油脂,都是需要被咽下去的东西。
活下去。吃下去。台阶,需要力气爬。
他舔舐着手指上残留的油污和泥浆。直到粗陶碗里只剩下无法下咽的草梗和硬泥块。胃里被冰冷油腻的食物填满,带来一阵饱胀感。他靠在冰冷的圆木上,闭上眼。
柱子骂骂咧咧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伴随着几声沉闷的击打和压抑的痛哼。历锋眼皮都没抬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柴棚入口的光线被疤脸的身影再次堵住。疤脸伸出手。历锋几乎立刻、顺从地双手捧起那把被他舔得怪异的“干净”的短刀,刀柄朝前递了过去。
疤脸粗糙的手指捏住刀柄,将刀拿了过去。他看也没看,只是用手指在刀柄和靠近护手的刃身处随意抹了一下。指尖沾上了一点尚未干透的、极其细微的粘腻。疤脸的目光再次落在历锋身上,停留了几息。然后,他开口了:
“柱子。”
“疤脸哥!”柱子的声音立刻在柴棚外响起。
“带他去洗洗。换身能看的。”疤脸吩咐道,目光没有离开历锋那张沾满污泥油污、毫无表情的脸,“然后,去西街破庙。找‘老狗’拿点东西。”
“老狗?”柱子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随即立刻应道,“是!疤脸哥!我这就带他去!”
疤脸不再说话,拿着那把短刀,转身走了。
柱子很快钻了进来,脸上带着点不耐烦和好奇。“起来!算你小子有点用!跟上!”
历锋沉默地爬起来,动作有些僵硬。跟着柱子穿过混乱的院子,来到院子角落一口水井旁。
冰冷的井水泼在脸上、手上。污泥和油污被冷水一激,更加顽固。他用力搓洗着,皮肤被刮得生疼发红。他脱掉破麻衣,换上那件带着浓重汗臭的灰布短打。衣服很宽大,套在他瘦小的身体上晃晃荡荡。他看起来依旧单薄得像根豆芽菜,只是从“泥里的蛆”变成了“套着灰布的骨头架子”。
柱子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啧,凑合吧。走!”
历锋跟着柱子走向破庙,宽大的灰布袖子里,那把疤脸扔给他的、冰冷粗糙的匕首,紧贴着小臂的皮肤。这是他新的“台阶”。
西街破庙离黑虎帮的据点不远,在城西更偏僻的地方。历锋沉默地跟在柱子后面,宽大的灰布袖子里,那把疤脸扔给他的、冰冷粗糙的匕首,紧贴着小臂的皮肤。这是他新的“台阶”。
破庙名副其实。半塌的院墙,腐朽的门板斜挂着,里面黑黢黢的,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烂、尿臊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呛人气味。粗野的吆喝和骰子在破碗里哗啦哗啦滚动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柱子停在破庙那扇歪斜的门板外,朝里面努了努嘴,压低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喏,进去。找那个穿黑褂子、瘦得跟猴似的,左眼有点歪斜的老家伙,就是‘老狗’。疤脸哥说了,让你找他‘拿点东西’。”他特意在“拿点东西”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历锋抬头看了看那黑洞洞的门洞,又看了看柱子那张带着戏谑的脸。他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迈步,走进了那片散发着恶臭的黑暗里。
庙里比外面更暗,只有角落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十几个衣衫褴褛的身影或蹲或坐或躺,眼神浑浊麻木,带着凶戾和绝望。他们围在油灯旁,盯着破碗里跳动的骰子。
历锋的出现,立刻引来了不善的目光。
“哪来的小崽子?”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斜眼瞥过来。
“滚出去!毛都没长齐,也敢来这儿?”另一个瘦骨嶙峋的家伙啐了一口浓痰。
历锋仿佛没听见。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昏暗的庙堂,锁定了油灯旁角落里一个穿着油腻黑布褂子、身体蜷缩着像只警惕老猴的身影。那人背对着门口,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地上的骰子碗。油灯昏黄的光映出他半边侧脸,瘦削,颧骨高耸,左眼明显歪斜浑浊。老狗。
历锋动了。他没有径直走过去,而是在离老狗还有几步远的地方,身体猛地一矮,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沾满污秽的地面上!
“噗通!”
他整个人,以一种极其卑微、甚至带着点可怜的姿态,朝着老狗的背影跪了下去!
“老…老狗爷…”历锋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刻意放大的、走投无路的哭腔和无限卑微的讨好,“行…行行好…赏…赏口吃的吧…我…我两天没吃东西了…”
他的头深深地低垂着,几乎要碰到地面,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一片瑟瑟发抖的枯叶。宽大的灰布袖子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双手。这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这突如其来的下跪和哀嚎,让破庙里嘈杂的声音都为之一滞。那些不善的目光都愣住了,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哄笑和嘲讽。
“哈哈哈!小叫花子跪地讨饭了!”
“老狗,你孙子找上门了!”
“滚开!别挡着老子发财!”老狗也被身后的动静彻底惹恼了,猛地转过头来!那张瘦削、歪斜的脸上充满了被打扰的暴戾和不耐烦,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赌徒被打断的怒火,“哪来的小杂种!滚!再不滚老子……”他骂骂咧咧地伸出手,作势要揪住眼前这个跪在脚边、像滩烂泥一样卑微乞讨的小崽子的头发。
就在老狗的手即将碰到历锋低垂的头顶,身体因为前倾而微微暴露出脖颈侧面松弛皮肤的刹那!
历锋低垂的头猛地抬起!那双眼睛里,所有的卑微、哭求和恐惧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毫无感情的凶光!像潜伏的毒蛇终于露出了致命的獠牙!
他那一直藏在宽大灰布袖子里的手,闪电般探了出来!
不是乞讨的手!
是握着那把锈迹斑斑匕首的手!
一道微弱却决绝的寒光,带着历锋全身凝聚的、孤注一掷的力量,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捅进了老狗因为前倾和暴怒而暴露出来的、毫无防备的脖颈侧面!
噗嗤!
短促而沉闷的撕裂声,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哄笑和叫骂!
老狗的身体猛地一僵!歪斜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充满了极度的惊愕、痛苦和难以置信!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液体堵塞的声音,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历锋握着匕首的手没有丝毫颤抖!他甚至借着老狗前倾的势头,手腕猛地向下一压,同时狠狠向外一拔!
“嗤啦!”
匕首带着一股温热的、喷溅而出的暗红液体,从老狗的脖颈里抽了出来!几滴温热的血点溅到了历锋那张刚刚洗净、还带着点稚气的脸上。
老狗的身体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地上!四肢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喉咙里只剩下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庙顶的黑暗,充满了凝固的恐惧。暗红的血液从他脖颈的破口处汩汩涌出,迅速在身下肮脏的烂草上洇开一片深色。
破庙里瞬间死寂一片!
所有的哄笑声、叫骂声、骰子声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像被扼住了喉咙,目瞪口呆地看着角落里发生的这一幕。油灯昏黄的光线,映着地上迅速扩大的暗红血泊,映着老狗那死不瞑目的扭曲面孔,也映着那个站在血泊旁、瘦小单薄的身影。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把沾满鲜血、豁了口的匕首。暗红的液体顺着粗糙的刀身往下流淌,滴落在他脚边的泥地上。他那张沾了几点暗红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恐惧,没有兴奋,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只有一种冰冷的、完成了任务的空洞。
他看也没看地上还在微微抽搐的老狗,也仿佛没看到周围那些惊骇、恐惧、甚至带着一丝敬畏的目光。他弯下腰,伸出那只没拿刀的手,在老狗那件油腻的黑褂子上摸索着。
很快,他从老狗怀里摸出一个硬邦邦的、用破布裹着的小布包。掂了掂,有些分量。
历锋直起身,将那个沾着血点的小布包塞进自己宽大的灰布短打怀里。然后,他握着那把还在滴血的匕首,转过身。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僵硬的身影,扫过那个满脸横肉、此刻却脸色煞白的汉子,最后,落在破庙那扇歪斜的门洞处。
柱子正站在门口,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上的戏谑和幸灾乐祸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浓浓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他显然目睹了全过程。
历锋没有理会他,也没有理会庙里死寂的气氛。他握着滴血的匕首,一步步,踏过地上流淌的暗红液体,踩过沾染了血污的烂草,朝着门口走去。
他的脚步很稳,踏在破庙腐朽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嗒…嗒…
像踩在台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