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魂宗主爆裂的血雾尚未在意识中完全消散，那粘稠的腥气和神魂撕裂的尖啸仿佛还粘在魂魄上。秦广王那一声“证据何在”的诘问，裹挟着森罗殿的寒意，如同冰冷的铁链再次勒紧脖颈。
“证据？”我强压下翻涌的血气和识海中残魂碎片带来的灼痛，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嘶哑，“陛下何必明知故问！世子勾结魔宗，残害生魂，布阵杀我，桩桩件件，炼魂宗秘典为凭！此獠，”我用尽力气抬手指向那滩被阎罗王伟力抹去、却依旧散发着无形秽气的墨玉地面，“更是亲口吐出‘世子’二字！若非心中有鬼，何须如此急不可耐，行此魂爆灭口之举？！”
“大胆狂徒！”秦广王的怒喝如同实质的冰山轰然压下，整个森罗殿的空气都为之冻结！他宽大的玄色袍袖无风自动，一股远比之前更加恐怖、更加阴寒、仿佛能冻结时空本源的力量瞬间降临！这一次，目标不仅是我，更隐隐将旁听席上的阎小罗也笼罩在内！
“父王！”阎小罗的惊呼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崔珏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微澜：“陛下息雷霆之怒！此事扑朔，然魂爆灭口，确为事实。若就此盖棺定论，恐有损陛下清誉与十殿法度威严。”他手持判官笔，躬身面向孽镜台后那片最深的黑暗，“臣崔珏，恳请阎罗陛下恩准，以孽镜回溯此獠魂爆前最后一缕残识！是非曲直，孽镜之下，无所遁形！”
“崔判官！”秦广王的声音冷得掉冰渣，冕旒玉珠微微晃动，“魂飞魄散，灵识尽灭，何来残识？尔欲以何回溯？莫非要动摇孽镜台根基不成！”
“陛下容禀，”崔珏不卑不亢，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魂体虽爆，然其爆裂瞬间，怨毒、恐惧、不甘等极致情绪与最后记忆碎片混杂，化作无形秽气怨念，弥漫此间，尚未完全被阎罗陛下伟力净化。孽镜台，照彻三界罪孽，追溯因果本源，此等怨念秽气，正是孽镜可追溯之引！只需阎罗陛下稍引孽镜神威，拨开血秽迷雾，必能窥见其魂灭前最后一瞬之景象！此乃铁证，胜于万语千言！”
崔珏的话，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
森罗殿内，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孽镜台上。那些原本只是环伺的青铜阎罗巨像，在幽绿磷火的跳跃下，投下的影子似乎也微微扭动了一下。高台之上，秦广王置于玉案上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短暂的死寂，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
“……准。”终于，那片最深沉的黑暗中，阎罗王宏大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定鼎之力，“孽镜，溯！”
轰——！
孽镜台那巨大的、光滑如幽冥寒潭的镜面，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华！不再是幽绿，而是一种近乎纯白的、带着审判与净化意味的强光！光芒瞬间扫过炼魂宗主爆裂的区域，扫过那片看似洁净、实则残留着无形怨念秽气的墨玉地面！
镜面剧烈波动起来，如同投入巨石的湖面。无数扭曲、破碎、充满极致负面情绪的影像碎片在强光中飞速闪过——狰狞的鬼脸、绝望的哭嚎、沸腾的血池、炼魂幡上挣扎的魂影……最终，所有的混乱与怨毒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收束、回溯！
镜面猛地一定！
一副无比清晰、却又无比惊悚的画面定格在孽镜台巨大的镜面上：
画面中心，正是炼魂宗主那张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涕泪横流的脸。他跪伏在地，卑微如蝼蚁。而在他的正前方，并非森罗殿的景象，而是一片模糊的、仿佛被强大力量刻意扭曲过的虚空背景。在这背景之前，赫然矗立着一个身着玄色蟠龙王袍的身影！
那身影的面容被一层流动的、仿佛活物般的幽暗雾气笼罩，完全看不真切。但那种睥睨众生、执掌生死的无上威严，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令人颤栗的熟悉感，透过孽镜台的强光，清晰地传递到森罗殿每一个角落！
只见那玄袍身影缓缓抬起右手，宽大的袍袖下，露出一截覆盖着玄色龙鳞手套的手指。那手指，正对着跪伏的炼魂宗主，指尖凝聚着一点极致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那黑暗的形态、那毁灭的气息，与方才秦广王点向我的那一指，如出一辙！
“世……世子……”炼魂宗主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哀嚎从镜面中传出，充满了绝望的控诉，“饶……命……我……不敢……” 他的眼神，死死盯着那点毁灭的黑芒。
下一刻，镜面中的景象猛地被一片爆开的、纯粹的黑暗吞噬！影像戛然而止！
孽镜台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恢复了幽绿。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森罗殿！
无数道目光，带着震惊、骇然、难以置信，如同无形的利箭，齐刷刷射向高踞孽镜台侧首的秦广王！那孽镜台映出的玄袍身影，那覆盖龙鳞手套的手指，那毁灭性的黑芒……指向性太过明确！世子？除了那位秦广王殿下最宠爱的、权势滔天的世子，谁还能拥有如此威仪？谁还能让炼魂宗主临死前如此恐惧地哀嚎“世子饶命”？谁还能施展出如此纯粹的、带着秦广殿本源的毁灭之力？
秦广王端坐于玉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纹丝不动，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但那宽大玄袍覆盖下的身躯，似乎也陷入了绝对的静止。整个秦广殿所属的鬼吏阴差，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噤若寒蝉。
“陛下！”短暂的死寂后，一个隶属于其他阎君麾下、向来以刚直闻名的鬼将按捺不住，猛地出列，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孽镜昭昭，铁证如山！秦广世子勾结魔宗，残害生灵，更在森罗殿前悍然灭口！此等行径，视十殿法度为何物？视阎罗陛下威严为何物？臣恳请陛下，严查秦广殿！缉拿世子，明正典刑！”
“臣附议！”
“附议！”
一时间，数道身影出列，声浪在死寂的大殿中激起回响。支持秦广殿的势力则沉默着，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肃静！”阎罗王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压下所有嘈杂。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无上的威严。“孽镜回溯，只显残识碎片，所见身影面容模糊，气息虽近本源，然……”他微微一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尚不足以完全定论。”
秦广王终于动了。他缓缓抬起头，冕旒玉珠碰撞，发出清脆却冰冷的声响。透过珠帘的缝隙，那双眼睛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扫过下方附议的鬼将，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人魂魄碾碎的、暴怒边缘的审视与……杀意！
“阎罗陛下明鉴！”秦广王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孽镜所显，不过一模糊虚影，一记神通。三界之大，神通相似者并非绝无仅有！焉知不是有人处心积虑，构陷吾儿，甚至……”他的目光如刀，再次钉在我身上，“以邪法幻术，干扰孽镜，混淆视听！此子身怀轮回镜碎片，来历诡谲，更与崔判官过从甚密！焉知今日殿上种种，非其精心布局之陷阱？意在挑拨十殿，动摇阴司根基！”
他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我，甚至隐隐牵连了崔珏！森罗殿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诡谲，无形的暗流在各方势力间涌动。崔珏握着判官笔，眼帘低垂，面上无波无澜，仿佛没有听见那意有所指的指控。
我伏在冰冷的墨玉地上，身体因剧痛和巨大的压力而微微颤抖，嘴角的血迹在幽绿磷火下显得格外刺目。秦广王的指控恶毒而致命，将水彻底搅浑。然而，在无人能窥探的识海最深处，那缕被生死簿牢牢守护的残魂碎片，正散发着微弱却顽强的波动。碎片中，那个玄袍身影指尖的毁灭黑芒，与孽镜台映出的景象，完美地重叠在一起。这，才是我真正的底牌，比孽镜台的影像更加清晰、更加无可辩驳的指向性证据！但现在，还不到掀开的时候。秦广王的暴怒和反咬，恰恰说明他心虚了！
阎罗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秦广王所言，亦有其理。残影模糊，神通可仿，确难定论。然，魂爆灭口于森罗殿前，藐视法度，证据确凿，无论是否世子所为，秦广殿御下不严，难辞其咎！”
他顿了顿，宏大的声音如同律令，响彻大殿：
“判——”
“秦广王御下不严，致恶徒惊扰森罗，罚俸三载（阴年），闭门思过百日！”
“陈默，阳身擅拘阴司重犯，行事鲁莽，引发殿前风波，亦有过错。念其荡平魔宗，揭露隐患有功，功过相抵，罚俸一载（阴年）！”
“着秦广殿即刻自查，严查炼魂宗余孽及魂爆根源！阎罗殿将遣使督查！”
“退殿！”
“罚俸三载……闭门思过……”这轻飘飘的判决，如同一个冰冷的笑话。殿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支持严惩的鬼将们面露不甘，却又不敢违逆阎罗王的意志。秦广王那边，则是一片死寂的沉默，那玄袍下的身躯，似乎连最后一丝波动都消失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意。
牛头马面沉重的锁链声再次响起，如同送葬的哀乐。十殿阎罗的青铜巨像在磷火中投下更加庞大扭曲的阴影。旁听席上，阎小罗紧咬着嘴唇，眼中是深深的失望和愤怒。红袖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捏得发白。
我艰难地支撑着身体，在两名面无表情的鬼差搀扶下，踉跄着站起。每一步都牵扯着碎裂的胸骨，痛彻心扉。就在我转身，即将被带离这冰冷森严的大殿时，一个宏大威严、却又细微得如同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识海：
“做得不错。残魂收好。”
是阎罗王！
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识海中炸开！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这场看似各打五十大板的闹剧，这场秦广王暴怒反扑的戏码，从头到尾，都在那位端坐于最深黑暗中的阎罗陛下的注视之下！
我身体猛地一僵，强忍着没有回头。被鬼差搀扶着，一步一挪，带着满身的伤痛和识海中那枚滚烫的残魂碎片，在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走出了那如同巨兽之口的森罗殿大门。
殿外，是无边无际、更加深沉压抑的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