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在城市的筋骨上。霓虹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晕染开一片片模糊而糜烂的色彩,又被呼啸而过的车轮碾得粉碎。空气里混杂着汽油、雨水和某种食物腐败的沉闷气味,粘稠得令人窒息。
陈默从便利店推门出来,塑料雨披粗糙的边角蹭在脖子上,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手里提着的塑料袋装着两盒泡面和一块打折面包,那是他今晚和明天的伙食费。廉价雨披的兜帽被风刮得翻飞,冰冷的雨水立刻钻进后颈,激得他缩了缩脖子。真他妈冷,他心想,这鬼天气。
他裹紧雨披,低头匆匆往出租屋方向走。雨水顺着帽檐流下,模糊了视线。城市的喧嚣在雨幕中变得沉闷而遥远,只有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细微、带着哭腔的童音穿透了雨声:“…球…”
陈默下意识地抬头。
马路中央,一只色彩鲜艳的小皮球在积水中孤零零地弹跳着。一个穿着红色小雨衣、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摇摇晃晃地追着球,朝着马路中央跑去。她太小了,全然不知自己正冲向那条流淌着钢铁洪流的死亡之河。
远处,两道雪亮刺目的车灯如同怪兽睁开的巨眼,撕裂了灰蒙蒙的雨幕,伴随着引擎低沉的咆哮,正由远及近,速度惊人!
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血液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泵向四肢百骸!
“别过去!” 陈默的吼声几乎撕裂了自己的喉咙。
身体比大脑更快。手里的塑料袋脱手飞出,泡面和面包滚落在浑浊的积水里。他像一支离弦的箭,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抹刺眼的红色冲了过去。
时间仿佛被拉长、扭曲。
他清晰地看到小女孩惊恐地转过头,湿漉漉的大眼睛里映出越来越近的刺目光芒。他奋力前扑,指尖触碰到小女孩雨衣那冰冷滑腻的布料,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路边一推!
巨大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如同重锤砸在所有人的耳膜上。那声音沉闷、粘稠,带着骨头碎裂的脆响。
陈默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猛地腾空而起。世界在他眼前疯狂地旋转、颠倒。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疼。视野的尽头,是那个被他推开、踉跄着跌倒在路沿边、放声大哭的小女孩。
还有…那辆撞飞他的黑色轿车挡风玻璃后面,一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变形的脸,眼睛瞪得溜圆,嘴巴无意识地张着。
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黑暗,沉重得如同湿透的棉被,裹挟着无法形容的剧痛,将他彻底吞噬。
……
黑暗并未持续太久。
一种奇异的失重感传来,仿佛从深水挣扎着浮出水面。陈默猛地“睁开”了眼睛——如果这还能算作“睁眼”的话。
没有光线的转换,没有生理上的动作。他“看”到了。
他就那样悬浮在离地大约一米的高度,脚下是那条熟悉的、被雨水冲刷的街道。警灯刺目的红蓝光芒旋转着,将雨丝和周围惊惶的人群面孔映照得光怪陆离。警笛声、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呼喊…这些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地钻进他的感知。
他的视线无法控制地向下落去。
就在他悬浮位置的正下方,湿漉漉的路面上,一片狼藉。扭曲变形的自行车倒在一边,车轮还在兀自空转。破碎的塑料雨衣碎片散落在浑浊的积水里,被染成了诡异的粉红色。而最刺眼的,是雨水中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形轮廓,以一种绝对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身下蔓延开一大片浓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正被冰冷的雨水不断稀释、冲散……
那是…他自己。
一种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思维。没有疼痛,没有心跳,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空洞感。他死了?就这样…死了?
“啧,又一个。”一个粗嘎、带着浓浓倦怠和不耐烦的声音,突兀地在身侧响起,清晰得盖过了所有模糊的背景音。
陈默猛地“转头”。
在他左侧,几乎紧贴着他悬浮的位置,站着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那人穿着一身漆黑如墨、样式古怪的长袍,袍角无风自动,散发出森森寒意。一张脸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只能看到线条冷硬的下巴和紧紧抿着的薄唇。他手里攥着一根同样漆黑的锁链,锁链尽头垂落,似乎正连接着什么无形之物。一股令人极度不适的阴冷气息,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老范,动作麻利点,这雨浇得老子心烦,还赶着交班呢!”黑无常的声音满是暴躁,像是被拖欠了三个月工资的夜班保安,他烦躁地甩了甩手里的锁链,发出哗啦啦的金属摩擦声,那声音仿佛直接敲在陈默的灵魂上,带来一阵莫名的眩晕和束缚感。
“急什么。”另一个声音响起,平缓、淡漠,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陈默这才注意到右侧稍远一点的地方,还站着另一个身影。一身惨白的长袍,在警灯和霓虹的映照下白得刺眼。他同样戴着兜帽,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下半张脸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与暴躁的黑袍人不同,这位白无常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悠闲”。他微微低着头,宽大的白色袖袍里,赫然握着一只……屏幕正幽幽发着光的触屏手机?那冰冷屏幕的光芒照亮了他苍白的手指,显得无比诡异。
“生死簿上勾名,时辰到了,自然带他走。”白无常的声音毫无波澜,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滑动了一下,动作自然得像是在浏览朋友圈。
陈默的思维在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中艰难地转动。黑白…无常?勾魂?自己真的死了?一股强烈的不甘和愤怒猛地冲破了最初的恐惧和茫然。凭什么?他救了那个孩子!他刚刚推开那个小女孩,他甚至看到了肇事司机那张惊恐的脸!
“不!”一股力量驱使着他,那并非声音,而是某种源自灵魂的强烈意念,带着灼烧般的愤怒和质疑,狠狠撞向那两个非人的存在,“我没死!我不该死!我救了人!你们凭什么抓我?!”
黑无常猛地抬起头,兜帽下两点猩红的光芒骤然亮起,如同地狱深处燃起的鬼火,瞬间锁定了陈默的魂体。那目光充满了纯粹的、不夹杂任何情感的冰冷审视,如同屠夫在打量砧板上的肉。陈默感到一股无形的、几乎要将他灵魂冻结的寒意瞬间笼罩全身。
“聒噪!”黑无常的咆哮带着实质性的冲击力,震得陈默的魂体一阵剧烈波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溃散。“生死簿上自有定数,哪轮到你一个阳寿耗尽的游魂说三道四!”他猛地一抖手中的漆黑锁链,那锁链如同活物般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末端无形的钩爪仿佛已经穿透了陈默的灵魂,带来深入骨髓的束缚感和撕裂般的剧痛。
“名字。”白无常的声音依旧平板无波,似乎对同伴的暴怒和猎物的挣扎毫无兴趣。他缓缓抬起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本极其古旧的册子。那册子非纸非帛,颜色枯黄,边缘残破,散发出一种岁月沉淀的腐朽气息。册子表面,三个扭曲、狰狞、仿佛用鲜血写就的暗红古字透出令人心悸的力量——《生死簿》。
白无常枯瘦的手指,指尖萦绕着一缕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黑气,轻轻点在册子封面上。那三个血字骤然亮起,如同被唤醒的凶兽睁开了眼睛。随即,古旧的册页无风自动,哗啦啦地翻动起来,速度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无数蝇头小楷的名字在残影中飞速掠过,每一个名字都仿佛承载着一段或长或短、或悲或喜的人生,散发着微弱却截然不同的生命气息。
陈默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力量锁定了自己。那本册子在翻动,在搜寻,要将他的存在从这茫茫生死中彻底定位、抹除。灵魂被无形的力量强行牵引、检视,如同被放在放大镜下剖析。他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决定他最终命运的册页疯狂翻飞。
翻动声戛然而止。
白无常的手指停在某一页上。他兜帽下的脸似乎微微侧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雨还在下,警笛还在响,人群还在远处喧哗。但陈默周围的空间,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连暴躁的黑无常,都停下了甩动锁链的动作,猩红的目光死死盯着白无常指下的书页。
白无常沉默着,指尖在那片密密麻麻的名字间缓缓移动、寻找。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几秒钟后,他抬起了头,兜帽的阴影完全遮蔽了他的面容,但陈默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冰冷、锐利、充满巨大惊疑的目光穿透了阴影,牢牢钉在了自己身上。
那目光,比黑无常的暴怒更让他灵魂颤栗。
“嗯?”白无常发出一个极其轻微的、带着浓浓困惑的单音节。
紧接着,他身旁的黑无常猛地凑近了一步,猩红的鬼眼也死死盯住那本摊开的生死簿。他粗嘎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种理所当然的暴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甚至隐隐透出一丝…慌乱?
“陈默?”黑无常的声音拔高,带着刺耳的破音,“名字呢?他娘的…名字呢?!这页上…怎么没有?!”
“哗啦!”
白无常猛地合上了那本枯黄古旧的册子。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阴风,腐朽的气息骤然浓郁。他缓缓抬起头,兜帽的阴影下,那片惨白的下颌线条似乎绷紧了些许。
冰冷的、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再一次穿透雨幕,穿透陈默虚无的魂体。这一次,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淡漠,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探究和……一丝极其隐晦的、对超出掌控之事的忌惮。
黑无常的反应更为直接。他手中的漆黑锁链哗啦一声猛地绷紧,末端无形的力量几乎要将陈默的灵魂勒断。他那双猩红的鬼眼在兜帽的阴影里灼灼燃烧,死死盯着陈默,仿佛要把他灵魂深处最后一丝秘密都烧穿、挖出来。
粗嘎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闷雷般砸在陈默的意识里:
“小子!你他妈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