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醉仙居的匾额已被拆下,几个白草部的子弟正举着火把丈量店面。
火光里,阿野忽然指着对面酒肆的灯笼,说要在椒铺门口挂串辣椒串儿,晚上点上灯,肯定比羌寨的火塘还亮。
江若璃看着他眼里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火祭那晚他说“汉羌的月亮是同一个”——如今看来,这月亮下的烟火气,原也是能跨山越水……!
朱雀大街的晨雾还未散尽,“陇州火髓”幡旗已在晨风中扬起。
江若璃握着狼首银刀的刀柄,指尖摩挲着刀鞘上被阿野磨得发亮的羌文——昨夜江林悦让人送来的鎏金刀架还摆在醉仙居后堂。
可阿野偏要把这柄祖传信物挂在店门显眼处,说什么“要让路过的人知道,这里卖的是白草部的辣味”。
“阿璃,试试这锅汤。”
阿野系着蜀锦围裙从后厨钻出来,围裙上还沾着几点红亮的椒油,像落在雪地上的丹砂。
手里端着粗陶碗,碗里是新熬的牦牛奶底,混着火髓酱的辣香,面上浮着几片京都茯苓,边缘漂着几星陇州野薄荷——正是江林悦前日说“汉羌合璧”的方子。
江若璃刚接过碗,就听见前堂传来清脆的铜铃声。
抬眼望去,竟是玉花公主抱着个描金食盒蹦跳着进来,身后跟着的丫鬟手里还捧着几匹蜀锦,花色正是陇州碉楼外的格桑花。
“小姨!”
玉花扑到她膝头,仰着小脸望着她腕间的玉连环,
“母后跟我说,你们的‘火塘映月’要开张了,玉花把宫里的蜜饯椒果带来啦!”
食盒掀开,里面是十二格小瓷碟,每格都码着糖渍辣椒、椒香杏仁,还有用火髓酱腌过的青梅——显然是江林悦特意让人准备的。
阿野蹲下身,用羌语混着官话给玉花比划火锅里的牦牛肉片,小姑娘盯着他腰间的银刀直发亮,忽然指着后堂挂着的辣椒串儿:
“阿野哥哥,这个能送给玉花一串吗?我要挂在寝宫里,这样母后跟父皇吵架顶嘴时,闻到辣味就不会生气啦!”
江若璃被逗得笑出声,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车马声。
抬眼望去,一辆青竹马车停在铺前,车帘掀开时,露出江林悦戴着鎏金步摇的侧脸。
她今日没穿宫装,只着一身月白缂丝长衫,袖口绣着陇州火纹,手里握着个卷轴,一进门就指着墙上挂的羌笛:
“璃儿,明日鸿胪寺的使节宴就定在这儿了。”
她展开卷轴,竟是张西市地图,榷场与醉仙居的位置用朱砂圈着,旁边注着“波斯、吐蕃、粟特使节路线”。
“届时让阿野亲自演示火髓酱的调制——记得把你们在鹰愁崖岩洞发现的‘七晒法’画成图,挂在堂中。”
阿野接过卷轴时,指尖不小心蹭到江林悦袖口的火纹——那是用陇州红泥染的色,比皇宫里的丹砂更带着些山野的粗粝。
他忽然想起昨日在榷场,有个吐蕃商人说“白草部的辣味像雪山下的篝火”,便抬头看向江林悦:
“皇后娘娘,能否让白草部的子弟在宴上吹羌笛?当年火祭时,大家围着篝火唱的《椒歌》,阿璃也会哼两句。”
江林悦眼中闪过笑意,忽然看见玉花正踮脚够柜台上的辣椒串儿,赶忙伸手将她抱起:
“咱们玉花最喜欢辣味,回头让小姨夫教你羌语怎么喊‘辣’好不好?”
小姑娘咯咯笑出声,忽然指着江若璃发间的羊角椒簪:
“小姨的簪子和阿野哥哥围裙上的椒子一样红!”
前堂的铜铃又响了,这次进来的是鸿胪寺丞,怀里抱着几卷通商文书,末尾还盖着白草部的火漆印——辣椒汁调的朱砂在宣纸上晕开,像朵开在雪地里的花。
“江小姐,”寺丞指着文书最后一页,“粟特商人想订三千罐火髓酱,说是要随商队经丝绸之路运往大食。不过他们有个讲究——”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阿野腰间的银刀上:
“想看看白草部的‘狼首刀誓’,说这是西域商队认的‘信义之礼’。”
阿野闻言,指尖下意识按上刀鞘。
他想起父亲木尔玛说过,白草部的狼首刀只有在部族盟誓时才会出鞘,刀刃映出的人影若能与狼眼绿松石相合,便是“天地共鉴”的信义。
江若璃忽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背,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薄茧——那是连日晒椒磨出的痕迹,比任何誓言都更带着烟火气:
“明日使节宴上,你便按部族规矩来。”
她忽然望向江林悦,
“阿姐,能否让太液池的画舫今晚停在醉仙居外?我记得阿野说过,白草部的誓礼要对着月亮。”
江林悦点头时,窗外忽然刮起一阵风,将柜台上的辣椒籽吹得簌簌落。
阿野弯腰去捡,忽然看见江若璃腕间的玉连环与自己的相撞,发出清响——那是昨夜她替他缝补围裙时,悄悄在腰带上缀的羌绣荷包,里面装着京都的艾草与陇州的椒粒。
“对了,”
江林悦忽然从袖中掏出个青铜小瓶:
“太医院新制的‘椒香膏’,可治晒椒时的手裂。”
她递给阿野,指尖划过瓶身上刻的狼头纹样。
“当年你先祖助大禹治水时,白草部便与中原通商,这膏子的方子,倒像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缘分。”
暮色漫进醉仙居时,江若璃正在后堂核对明日宴客的菜目。
阿野抱着捆新晒的辣椒串儿进来,辫梢还沾着夕阳的金粉,忽然指着账本上的“青稞饼”三个字:
“明日让玉花公主试试蘸火髓酱吃?她今日说‘辣辣的像火塘’,倒和咱们羌人说的‘火珠在舌尖跳’一个意思。”
抬头忽然看见江若璃指尖被椒汁染得发红,忙掏出那瓶椒香膏,
“阿姐给的,快擦擦。”
膏体抹开时,带着薄荷的清凉与椒香的温热,像陇州的夜风裹着长安的灯火。
江若璃忽然想起今早路过宫墙时,看见太液池边新栽的野椒苗——阿野亲手刨的坑,玉花公主撒的种子,此刻在暮色里轻轻摇晃,像极了火祭那晚篝火旁跳动的火星。
“阿野,”
她忽然握住他的手,腕间玉连环在烛火下映出狼首与莲瓣的影子,
“明日誓礼后,咱们去西市看看?听说有个卖羌地马具的摊子,想给你挑副新辔头。”
他还未答话,前堂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江林悦的贴身女官,怀里抱着件玄色大氅,面色微急:
“小姐,陛下让皇后娘娘即刻入宫——西南战事有新急报。”
女官瞥见阿野手中的椒香膏,忽然压低声音。
“方才在宫门口,看见松州都督府的信使浑身是血,说是吐蕃大营忽然出现了……”
顿了顿,目光落在墙上挂的狼首银刀上,
“出现了与白草部狼纹相似的军旗。”
江若璃指尖一颤,阿野已猛地站起身,银刀出鞘半寸,刀刃映着烛火晃出冷光。
在后堂的江林悦,手上给阿璃的大氅滑落在地,她忽然想起萧齐逸前日看密奏时的神情——那时他指着白草部的狼纹说
“与夏后氏图腾相似”。
“阿璃,我得先去看看。”
阿野握紧手中银刀,眼中满是忧虑。江若璃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道:
“你放心去,这里有我。”
她帮阿野整理好衣衫,将那瓶椒香膏塞进他怀里。阿野紧紧握住她的手。
“等我回来,阿璃。”
说罢,便先飞奔而出。江若璃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江林悦匆匆从后堂出来,“璃儿,你莫慌,我会让陛下派人查明此事。”
江若璃点了点头,强打起精神,
“阿姐,明日的使节宴不能乱,我会安排好。”
江林悦拍了拍她的肩,便带着女官匆匆入宫。江若璃转身回到后堂,看着满桌的账本和食材,深吸一口气,开始重新规划明日的宴客安排。她知道,此刻自己不能乱,要等阿野平安归来。
江若璃望着她们消失在暮色里的背影,忽然想起他说过“若战事需要,愿率白草部子弟效力”。
此刻指尖触到账本上的椒油,忽然分不清是辣意还是暖意,只觉得心跳声混着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在醉仙居的梁柱间荡开——明日的使节宴,本是汉羌通商的新章,却不想西南的风,已将狼纹的影子,吹进了长安的灯火里。
玉花公主的笑声忽然从后堂传来,她正抱着那串辣椒串儿在廊下跑,灯笼的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扑向火塘的小兽。
江若璃捡起地上的玄色大氅,指尖划过上面的火纹——这是江林悦特意为她在京都的生活准备的,此刻却忽然觉得,这火纹竟与西南战事里的狼纹,在暮色里织成了张看不见的网。
窗外,太液池的月影正慢慢升起。
江若璃望着案上未写完的菜目,“火塘映月”四个字旁,不知何时落了粒辣椒籽——像个未说出口的誓言,在烛火下闪着微光。
更声敲过二更,醉仙居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门楣上的辣椒串儿还在风中轻晃。
江若璃握着狼首银刀的刀柄,听着远处宫城方向传来的马蹄声——那是阿野跟着江林悦入宫的动静。刀鞘上的羌文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忽然想起江林悦说过“白草部的种子能在长安发芽”,却不想这发芽的过程里,竟混着战事的硝烟与椒香的温柔。
案上的青铜印忽然被夜风掀翻,“椒”字朝上,映着月影。
江若璃忽然意识到,从陇州火祭到京都榷场,从火髓酱的方单到“火塘映月”的招牌。
她与阿野走过的每一步,都像在汉羌之间铺一条椒香路——可此刻西南战事里的狼纹军旗,却像路上忽然扬起的沙尘,让这椒香里多了份说不出的沉重。
江若璃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忽然听见自己心跳声里藏着的悬念——
那面与白草部狼纹相似的军旗,究竟从何而来?阿野跟着江林悦入宫后,又会听见怎样的密报?明日的使节宴,能否在椒香与羌笛中顺利开场,还是会被战事的阴影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