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正殿，檀香袅袅，却压不住那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硝烟味。
皇后端坐在绣墩上，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出鞘的、淬了毒的匕首。她脸上每一道精心描绘的线条都绷紧着，眼底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妒恨和孤注一掷的狠厉。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用力攥着帕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方才漱芳斋那石破天惊的一幕，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她脑中反复上演——乾隆失魂落魄的侧影，那句如同惊雷炸响的“朕的女儿”，还有…夏紫薇那张酷似夏雨荷的、我见犹怜的脸！这所有的一切，都在疯狂撕扯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和地位！
“老佛爷！”皇后的声音尖利，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歇斯底里，猛地打破了殿内死水般的寂静，“您听听！您听听皇上都说了些什么？！一个来历不明的贱婢！几句哭哭啼啼的鬼话！一枚不知真假的破印章！就让他失了心窍！忘了祖宗规矩！忘了天家血脉的尊贵！竟敢…竟敢当着阖宫上下，认一个身份不明、形迹鬼祟的女子做女儿！这置祖宗家法于何地？置天家颜面于何地？！”
她越说越激动，胸脯剧烈起伏，声音拔高到刺耳的程度：“那夏紫薇！深夜擅闯宫禁在先！与刺客不清不楚在后！如今更胆大包天，伙同小燕子那贱婢，使出这等下作手段迷惑圣心！其心可诛！其罪当诛九族！皇上被她蛊惑，难道老佛爷您…也要任由这等妖孽祸乱宫闱，玷污我大清皇室血脉吗？！”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利箭，直指紫薇和小燕子的“罪孽”，更将乾隆的“失智”归咎于妖女魅惑，字字句句，诛心至极！
桂嬷嬷如同最忠实的应声虫，立刻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音凄厉地附和：“老佛爷！皇后娘娘所言句句属实啊！奴才以性命担保！那夏紫薇绝非善类！她定是包藏祸心，与那晚的刺客脱不了干系！皇上…皇上是被她那双狐媚眼睛给骗了啊！请老佛爷速速下旨！将这妖女连同那个小燕子，即刻处死！以正宫闱！以儆效尤啊！”她的哭嚎带着刻意的煽动，试图将慈宁宫化作审判的刑场。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吓得面无人色，纷纷跪倒，头埋得低低的，连大气都不敢喘。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皇后和桂嬷嬷那赤裸裸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冰，冻结了每个人的血液。
令妃脸色煞白，跪在皇后下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着皇后那近乎癫狂的狠毒，听着桂嬷嬷恶毒的构陷，心急如焚！紫薇才刚刚被认回，甚至还在昏迷之中，就要面临这灭顶之灾！她必须开口！哪怕拼着触怒皇后和老佛爷！
“老佛爷！皇后娘娘！”令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此事尚有诸多疑点！皇上既已认定紫薇格格身份，必有缘由！岂能仅凭臆测便妄加论断？紫薇格格身受惊吓，此刻昏迷不醒，更需详查！若…若她真是龙裔凤女，贸然处置，岂非…岂非让皇室血脉蒙冤？让皇上痛心疾首？请老佛爷三思！”她的话语，巧妙地抬出了“皇室血脉”和“皇帝痛心”这两顶大帽子，试图唤起老佛爷的忌惮和一丝怜悯。
“令妃！”皇后猛地转头，目光如同淬毒的毒蛇，狠狠钉在令妃身上，声音尖利刺耳，“你三番五次维护那两个贱人！是何居心？！莫非…你与她们也是一丘之貉？！还是说，你也想借着这来历不明的‘格格’，兴风作浪？！”她直接将矛头指向令妃，试图将她一同拖下水！
“臣妾不敢！”令妃心头一凛，连忙伏低身子，声音却带着不屈，“臣妾只是…只是不忍见皇上痛失爱女，不忍见老佛爷被蒙蔽视听！更不忍见皇家血脉…遭此无妄之灾！”她将“皇家血脉”四个字咬得极重。
“够了！”一直闭目捻着佛珠、如同入定般的老佛爷，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眸，平静无波，却带着历经三朝沉淀下来的、足以压垮一切的威严！她淡淡的目光扫过剑拔弩张的皇后，扫过跪伏在地、脸色苍白的令妃，最后落在桂嬷嬷那张涕泪横流、写满恶毒的脸上。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老佛爷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泉水，瞬间浇熄了殿内燃烧的火焰，让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皇帝认女，自有他的道理。是真是假，尚未定论。皇后，”她的目光转向皇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你身为一国之母，统领六宫，当以大局为重，以皇嗣为重。如此失态，口出恶言，妄议君父，是何道理？”
皇后被老佛爷平静却威严的目光看得心头一颤，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精心编织的愤怒外衣，直抵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算计。她张了张嘴，还想辩解：“老佛爷！臣妾…”
“哀家还没说完。”老佛爷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缝隙，“至于你，桂嬷嬷。”她的目光如同两柄冰冷的匕首，刺向跪在地上的桂嬷嬷，“身为奴才，不思规劝主子，反而火上浇油，搬弄是非，构陷主子，妄议天家血脉…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老佛爷饶命！奴才…奴才冤枉啊！奴才都是为了皇后娘娘！为了宫闱清誉啊！”桂嬷嬷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额头瞬间青紫一片。
“宫闱清誉？”老佛爷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哀家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乱！来人！”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奴才在！”两个身材高大、面无表情的慈宁宫管事太监立刻上前。
“将这刁奴拖下去！”老佛爷的声音斩钉截铁，“重责三十杖！打入辛者库！永世不得出！” 这命令，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桂嬷嬷头上！
“不——！老佛爷饶命！皇后娘娘救命啊——！”桂嬷嬷发出杀猪般的凄厉嚎叫，拼命挣扎着看向皇后。皇后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不敢说！老佛爷的雷霆之怒，如同泰山压顶！此刻求情，无异于自寻死路！
两个太监毫不留情地架起瘫软如泥的桂嬷嬷，如同拖死狗般将她拖出了正殿。那绝望的哭嚎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慈宁宫外深长的宫道上。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皇后粗重的喘息声和令妃压抑的心跳。老佛爷这杀鸡儆猴的一手，狠辣果决，瞬间震慑全场！皇后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颓然地跌坐在绣墩上，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惊惧和刻骨的怨毒。她知道，自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老佛爷用桂嬷嬷的血，彻底封死了她借刀杀人的路！也宣告了，在这紫禁城真正的主宰面前，她的那些算计，如同跳梁小丑！
老佛爷捻着佛珠，目光重新变得深邃平静，仿佛刚才那雷霆一击从未发生。她看向令妃：“令妃。”
“臣妾在。”令妃连忙应声，心有余悸。
“夏…紫薇那丫头，现在如何了？”老佛爷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回老佛爷，”令妃定了定神，“胡太医正在诊治，说是惊惧过度，心力交瘁，需好生静养。皇上…一直守在那里。”她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老佛爷沉默片刻，缓缓道：“嗯。让她好生养着。皇帝那边…哀家自有分寸。”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依旧失魂落魄的皇后，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警告：“此事，到此为止。在哀家查明真相之前，任何人，不得再生事端。否则…”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皇后和令妃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臣妾遵旨。”皇后和令妃同时低头应道，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一场来势汹汹的慈宁宫风暴，在老佛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雷霆手段下，暂时被强行压下。然而，那深埋的杀机，那涌动的暗流，却并未消散，只是暂时蛰伏，等待下一次更猛烈的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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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人府死牢。
阴冷！潮湿！黑暗！浓重的霉味和排泄物的恶臭混合在一起，足以令人窒息。冰冷的石壁上凝结着水珠，滴滴答答落下，如同鬼魅的脚步声。
小燕子蜷缩在角落里一堆散发着馊味的稻草上，身上那件被撕扯过的素色中衣沾满了污渍。她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巨大的羞辱！
铁链拖地的刺耳摩擦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狱卒粗鲁的呵斥和鞭子抽打皮肉的闷响、其他囚犯凄厉的哭嚎和求饶声…这一切都如同来自地狱的魔音，不断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济南府大牢！不！这里比那里更可怕！更绝望！
“皇阿玛…不要杀我…我不是故意的…紫薇…紫薇救我…”她牙齿咯咯作响，破碎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溢出，带着浓重的绝望。她想起被粗暴拖走时看到的紫薇昏厥的脸，想起乾隆那双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完了…一切都完了…她死定了…欺骗皇上，顶替格格…是诛九族的大罪！紫薇…紫薇会不会也…
就在这时，牢门外传来狱卒粗声粗气的对话：
“喂，听说了吗？漱芳斋那边…天都塌了！”
“何止塌了！简直是炸了锅！皇上…皇上亲口认了！那个叫夏紫薇的…是真正的格格！龙裔凤女！”
“真的假的？那…那里面这个…”
“这个？哼！冒牌货！死定了！等着秋后问斩吧！啧啧，白瞎了那张脸，胆子倒是不小，敢冒充皇上的种！”
“嘘…小声点！不过…听说皇上守着那个真格格，寸步不离…看来是真疼到骨子里了…”
对话声渐渐远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小燕子混沌的脑海里！
皇上…认了紫薇？
紫薇…是真正的格格？
那我…我算什么？
巨大的信息冲击让她瞬间停止了颤抖，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泪水和污垢，唯有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极度的震惊、茫然，还有…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释然？
紫薇…没事了？她…她认回爹了？
那…那我…死…好像…也没那么…不能接受了？至少…紫薇安全了…她终于找到爹了…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让她濒临崩溃的心，奇异地获得了一丝喘息。她重新将头埋进臂弯，不再颤抖，只是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肮脏的衣袖。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混杂着解脱、愧疚和一种尘埃落定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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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万籁俱寂。
漱芳斋内殿，灯火通明。巨大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上，层层锦帐低垂。紫薇静静地躺在柔软的被褥中，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经平稳了许多。胡太医刚诊完脉退下，开了安神定惊的方子。
乾隆坐在床边的紫檀木圈椅里，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佝偻。他换下了朝服，穿着一身靛青色的常服，却掩不住满脸的疲惫和眼中浓得化不开的痛楚与愧疚。他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触手温润的玉佩，那是他年轻时随身佩戴之物，上面刻着“长春”二字——与紫薇荷包里那枚印章，遥相呼应。他看着女儿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那酷似雨荷的眉眼，心中如同刀绞。十九年的缺失，一朝的错认…他欠这个女儿的，太多太多。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都被他挥退，只留下金锁在角落的矮凳上守着，眼睛红肿，却强撑着不敢睡去。
突然，紧闭的雕花窗棂上，传来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笃笃”两声！如同冰棱敲击玉石！在这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突兀！
乾隆猛地从沉思中惊醒，鹰隼般的目光瞬间射向窗户！帝王的本能让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福尔康兄弟加强了宫中戒备，竟还有人能潜入到漱芳斋内殿附近？！
金锁也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护在紫薇床前。
乾隆缓缓站起身，手已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脚步无声地靠近窗边。他猛地推开窗户！
窗外，夜色深沉，月华如水。庭院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然而，就在窗台下方，月光照射不到的一小块阴影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那并非上次给紫薇传递希望的粗糙石片。
而是一枚小巧的、通体莹白、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佩！
玉佩的样式古朴，上面用极其精湛的刀工，阴刻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紫薇花！那花瓣的脉络、花蕊的形态，栩栩如生，与紫薇今日在延禧宫绣架上的那幅绣品，竟有七八分神似！而在玉佩下方，压着一小片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泛黄的旧宣纸。
乾隆瞳孔骤然收缩！他迅速伸手将那玉佩和宣纸拿起，入手冰凉。玉佩上的紫薇花，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熟悉感！他迫不及待地展开那片宣纸。
纸上的字迹娟秀清雅，力透纸背，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婉约风骨。只一眼，乾隆就如遭雷击，浑身剧震！那字迹…他太熟悉了！那是…夏雨荷的字！
“泉城雨荷，承蒙君恩，此生无憾。唯念稚女紫薇，秉性柔嘉，身世飘零。若得天怜，得见天颜，盼君垂怜，视如己出。此佩乃妾家传，为女周岁所佩，上刻其名，以证血脉。天涯路远，生死茫茫，唯此心…永系君侧。雨荷绝笔。”
短短的几行字，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刺穿了乾隆的心脏！每一个字都带着夏雨荷的柔情、孤寂、绝望和对女儿深沉的眷恋与托付！这封尘封了十几年的绝笔信！这枚刻着紫薇名字的家传玉佩！是比那枚“长春”印章更直接、更不容辩驳的铁证！
“雨荷…”乾隆喉头哽咽，巨大的悲痛和迟来的悔恨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颤抖着握紧那枚带着紫薇体温的玉佩和那张薄薄的宣纸，仿佛握着雨荷最后的气息和生命。他猛地转身，踉跄着扑回床边，看着沉睡中的女儿，老泪纵横！
“紫薇…朕的女儿…朕的…亲骨肉啊！”他再也抑制不住，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殿内响起，充满了帝王的脆弱和一个父亲最深沉的痛苦与懊悔。十九年的错过，十九年的孤苦…他欠她们母女的，此生难偿！
金锁看着皇上失态痛哭，看着那枚玉佩和信笺，瞬间明白了什么，捂着嘴，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却是喜极而泣！小姐！小姐有救了！夫人！夫人您在天之灵看到了吗？
而就在漱芳斋殿宇的飞檐斗拱之上，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身影，如同蛰伏的鹰隼，静静注视着下方窗内那悲恸的一幕。萧剑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寒星的眼眸。那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完成托付的释然，有对紫薇命运的关切，更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深沉的孤寂。
他手中那柄古朴的长剑，在清冷的月华下，剑身靠近剑柄处，两个极其古奥的篆字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凝霜”。
夜风吹过，卷起他黑色的衣袂。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户，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更深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枚玉佩和那封绝笔信，如同惊雷乍破后的甘霖，悄然落在了风暴的中心，为一段错位的人生，投下了一缕无可辩驳的、带着血泪温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