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玄青子站在融化中的庭院里,腐烂程度各不相同。最严重的那个半边脸已露出白骨,道袍下摆滴着黑水;最完好的那个只是面色青白,唯有眉间朱砂痣黑如点墨。
桑琦从棺材中爬出,胸前的红线突然灼烧般疼痛。她踉跄后退,后背抵上那口黑棺。棺材表面不知何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红色纹路,像血管一样搏动着。
\"别怕。\"腐烂程度中等的玄青子——也就是刚才棺中那个——向她伸出手,\"我们三个是不同时间线的'我'。最完整的是昨日的我,半边腐烂的是明日的我。\"
最完整的玄青子冷笑:\"别听他的。我才是真正的林青,他们两个是宅子制造的幻象!\"
\"胡说!\"半边腐烂的玄青子厉声喝道,\"我才是为救桑琦而死的林青!你们两个都是——\"
三个玄青子突然同时住口,齐刷刷转向桑琦身后。桑琦回头,只见供桌上的三支白蜡烛火焰蹿高三尺,蓝焰中浮现一张扭曲人脸。
\"桑氏血脉...\"蜡烛发出沙哑声音,\"最后的...祭品...\"
桑琦脚下一空,地面突然变成粘稠黑潭,无数苍白手臂抓住她的脚踝向下拖拽!三个玄青子同时扑来,六只手死死抓住她的胳膊。
\"抓紧我!\"他们异口同声。
桑琦在撕扯中痛苦呻吟,锁骨处的红线如活蛇般蠕动,分出无数枝杈向全身蔓延。最恐怖的是,那些抓住她的苍白手臂中,有一双她无比熟悉——右手腕上戴着她母亲常年佩戴的翡翠镯子!
\"娘亲...?\"她颤抖着呼唤。
那双手突然一顿,随即更用力地向下拉扯。桑琦听到水下传来无数熟悉的声音,都在呼唤她的乳名。这是宅子最恶毒的陷阱——用逝去亲人的幻象引诱她放弃抵抗。
\"不是真的!\"腐烂最严重的玄青子怒吼,他的左臂因用力过猛而断裂,露出焦黑骨骼,\"桑琦,想想井底铁盒!那是关键!\"
铁盒。桑琦在混乱中抓住这个线索。她艰难地摸向怀中玉佩,将其高举过头。月光透过血玉,在地上投下一个奇怪的符号——正是铁盒铜锁上的\"桑\"字变形!
\"以血...启钥...\"三个玄青子突然同声念道。
桑琦毫不犹豫咬破手指,将血滴在玉佩上。血珠接触玉面的瞬间,整个庭院剧烈震动,古井方向传来一声刺耳尖啸。抓住她的手臂如遭雷击,齐齐缩回黑潭。
地面恢复原状,但宅子的异变更甚——墙壁渗出鲜血,梁柱扭曲变形如痛苦挣扎的人体。三个玄青子却在这时开始融合,像蜡像般融化后又重塑,最终变成一个既非玄青子也非林青的存在:他半边脸是俊朗道士,半边脸是焦黑骷髅,道袍与粗布短打交织在身上。
\"时间...不多了...\"这个融合体声音沙哑,\"朔月将至,宅灵要完成二十年前中断的仪式...\"
桑琦胸前的红线已蔓延至下巴,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她突然明白过来:\"是我父亲中断了仪式?\"
融合体点头,半边完好的脸露出痛苦表情:\"那年你七岁,本该被献祭给宅子。你父亲得知真相后,连夜带着全家逃离,却在途中遭遇...\"
\"那场大火。\"桑琦接上他的话,记忆碎片如利刃刺入脑海。那不是意外,是宅灵的报复!
古井方向突然传来铁链断裂的巨响,一股阴冷气息冲天而起。融合体脸色大变:\"它出来了!快,去井边!\"
桑琦跟着他跑向后院,每跑一步,胸前的红线就收紧一分,疼得她几乎窒息。井沿边,那把乌木梳静静躺着,梳齿间缠绕的长发如活物般蠕动。
\"听着,\"融合体抓住桑琦肩膀,\"二十年前你姑姑桑芷兰自愿成为宅灵,换取桑家七年平安。现在必须有人接替她,否则...\"
\"否则我会如棺材预示的那样死去,成为新宅灵?\"桑琦苦笑。
融合体摇头:\"不止你。所有与宅子有牵连的人都会死,包括我。\"他顿了顿,\"但有一个破解之法...\"
井水突然沸腾,一张惨白的女人面孔浮出水面——正是桑琦在井底见过的那张脸,只是此刻她双眼圆睁,漆黑的瞳孔充满怨毒。
\"芷兰...\"融合体轻声道,\"我带桑琦来了。\"
——
水面上的女人面孔扭曲变形,发出非人的尖啸。井水如活物般爬出井沿,在空中凝成一只巨手抓向桑琦!
融合体——现在桑琦心里已认定他是林青——迅速咬破手指在掌心画符,一掌拍向水手。血符与阴水相撞,发出烙铁入肉般的\"嗤嗤\"声。
\"桑琦,铁盒!\"林青大喊,\"用你的血打开它!\"
桑琦扑到井边,顾不得害怕,将上半身探入井中。井水冰冷刺骨,却奇异地避开了她的身体,像是在畏惧什么。她摸索着找到那块松动的砖石,后面的黑洞里,铁盒依然静静躺着。
当她的手指再次碰到铁盒时,一段陌生记忆突然涌入脑海:
——二十年前的静安居,华服少女桑芷兰跪在中堂,面前站着面容模糊的黑袍人。少女泪流满面却坚定地伸出双手:\"我自愿为宅灵,换桑家七年平安。\"
\"芷兰!\"年轻时的桑父破门而入,\"不可!\"
黑袍人发出夜枭般的笑声:\"迟了,血契已成。除非...\"他忽然盯住躲在桑父身后的小女孩,\"除非七年后用这个孩子的命来换。\"
记忆戛然而止,桑琦浑身湿透地趴在井沿,手中紧握铁盒。锁上的\"桑\"字正在她掌心流血——不知何时,铜锁已刺破她的手掌,如饥渴的野兽啜饮鲜血。
\"咔嗒\"一声,锁开了。
井中女鬼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整个宅院随之震动。林青踉跄着跑来,半边焦黑的身体开始崩解:\"快...打开它!\"
桑琦掀开铁盒盖子,里面竟是一把精致的金剪刀,剪刀下压着一缕用红绳绑着的青丝。更诡异的是,剪刀刃上沾着新鲜血迹,就像刚刚用过一样。
\"这是...\"她手指颤抖着触碰那缕头发,又一段记忆闪现:
——七岁的桑琦躲在屏风后,看见姑姑桑芷兰手持金剪刀,毅然剪断自己长发。\"琦儿记住,\"姑姑含泪微笑,\"有时候,断发如断头,都是解脱。\"
记忆中的姑姑转向黑袍人:\"我以发代首,以血为契。此咒不破,桑氏女永不为宅灵!\"
黑袍人暴怒:\"你敢骗我?!\"他挥手间火焰骤起...
桑琦猛然回神,明白了一切。那场灭门大火不是意外,是黑袍人对桑家毁约的报复!而姑姑用某种秘法,以剪发代斩首,暂时骗过了宅子。
\"金剪刀...\"林青的声音越来越弱,\"可以斩断...诅咒...\"
井中女鬼突然全部现身——一个浑身湿透的白衣女子爬出井口,长发如毒蛇飞舞。她的脸与桑琦有七分相似,却狰狞如恶鬼。
\"还差...一个...\"女鬼声音空洞,\"桑氏...血脉...\"
桑琦突然懂了。这女鬼不是姑姑桑芷兰,而是宅子本身凝聚的恶念!它一直在模仿姑姑的样子引诱她。
\"林青,\"她急转身,\"我姑姑真正的魂魄在哪?\"
林青没有回答。他的身体正在迅速崩解,焦黑部分如灰烬飘散。桑琦这才发现,他的心脏位置插着半截焦黑的木梳——正是东厢房那把乌木梳!
\"你...早就死了?\"她难以置信。
林青苦笑:\"那夜返回火场...我就死了...是你父亲...用禁术将我的魂魄封在...路过道士体内...\"他艰难地指向金剪刀,\"用那个...斩断我的...执念...\"
女鬼趁机扑来,长发如铁索缠住桑琦脖颈。窒息中,桑琦看到中堂棺材自动打开,里面赫然躺着现在的她——面色青白,胸前红线已成黑网。
这就是宅子给她看的\"未来\":今夜子时,她将成为新宅灵!
——
金剪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桑琦拼命挣扎,手指终于够到了剪刀柄。就在女鬼长发即将绞断她脖颈的瞬间,她猛地挥剪——
\"咔嚓!\"
一缕长发飘落,女鬼发出凄厉惨叫。所有缠着她的发丝如遭雷击,瞬间缩回。桑琦趁机爬向林青,他现在的身体已经透明如烟。
\"怎么...救你...\"她哽咽道。
林青摇头,指向她手中的金剪刀:\"斩断...我的执念...\"他气若游丝,\"我因守护你的誓言而滞留人间...只有你...能释放我...\"
桑琦明白了。她颤抖着举起金剪刀,剪向林青心口那半截木梳。剪刀碰到梳子的瞬间,一段新的记忆涌现:
——火场中,年轻的林青将她推出门外,自己却被倒塌的房梁压住。桑父浑身是火地爬过来,将一枚玉佩塞入林青手中:\"带她...远离桑家...别让她...知道真相...\"
记忆中的林青握紧玉佩:\"我发誓用性命守护琦妹妹!\"
誓言化作实质的金线,缠绕在林青灵魂上...
\"原来如此...\"桑琦泪如雨下。林青滞留人间二十年,全因儿时一句誓言。
剪刀合拢,木梳断裂。林青的身体开始发光,焦黑部分如灰烬飘散,露出下面俊朗的少年面容——那是十六岁的林青模样。
\"谢谢你...琦妹妹...\"他微笑着,身体渐渐透明,\"现在...用剪刀剪断你的...\"
话未说完,女鬼再次扑来。这次她不再伪装,变成一团由无数痛苦人脸组成的黑雾,中心是那把悬浮的乌木梳!
桑琦胸前的黑线已蔓延至脸颊,剧痛让她视线模糊。棺材中的\"未来自己\"正缓缓坐起,朝她伸出苍白的手。
\"剪断...什么?\"她嘶声问道。
即将消失的林青用尽最后力气喊道:\"头发!\"
桑琦恍然大悟。姑姑当年用剪发代斩首骗过宅子,现在她也要用同样的方法破除诅咒!
她抓起自己为扮男装而剪短的头发,金剪刀寒光一闪——
\"咔嚓!\"
一缕鬓发飘落,触地即燃。火焰不是常见的红色,而是纯净的白色。这火迅速蔓延,烧向女鬼、烧向棺材里的\"未来自己\"、烧向整座宅子。
女鬼在白色火焰中尖啸挣扎,最终化为一缕青烟消散。棺材轰然闭合,红线从桑琦身上节节褪去,在皮肤上留下淡色疤痕。
火焰所到之处,融化的墙壁恢复原状,渗出的鲜血倒流回缝隙。只有古井依旧黑沉,井底传来铁盒闭合的\"咔嗒\"声。
黎明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瘫坐在地的桑琦身上。她手中金剪刀化为金粉飘散,唯有那缕刚剪下的头发还攥在掌心。
宅院静得出奇,仿佛一切恐怖从未发生。只有东厢房门口静静躺着一把烧焦的乌木梳,和院中那口黑棺证明昨夜非梦。
桑琦蹒跚走到棺前,发现棺盖内侧刻着几行小字:
\"以发代首,以血破咒。桑氏女不为宅灵,此约永绝。\"
落款是\"桑芷兰\"与今天的日期。
桑琦终于崩溃大哭。三年来她女扮男装,压抑本性,只为完成父亲遗愿考取功名重振桑家。而现在她明白,父亲真正的愿望只是让她活下去——哪怕以男子身份,哪怕永远不知道家族真相。
\"吱呀\"一声,宅门被风吹开,门外是晨雾弥漫的山路。桑琦抹去眼泪,将断发埋入院中桃树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迈出门槛。
在她身后,\"静安居\"的牌匾轰然坠落,碎成齑粉。一缕阳光穿透尘埃,照亮她前行的路。
尾声:十年灯
十年后,白鹿书院。
初春的薄雾笼罩着讲堂,桑琦——如今已是名动江南的桑学正——正为学子们讲解《周易》。她依旧一袭青衫,束发戴冠,只是眼角已有了细纹,声音也比当年更加沉稳。
\"阴阳相生,因果循环。\"她手指轻点案上竹简,\"诸位可知,这世间最可怕的不是鬼怪,而是人心自缚的执念...\"
窗外春雨淅沥,有学子递上一封书信。桑琦展开,信笺上寥寥数语:
\"琦妹妹,见字如晤。滇南有古宅,其状类静安居。疑为当年黑袍人所筑。青。\"
信纸角落画着一枚小小玉佩图案——正是当年父亲交给林青的那枚。
桑琦不动声色地收起信笺,继续讲课。下学后,她独自来到书院后山的衣冠冢前。冢边一株桃树花开正艳,树下埋着当年那缕断发。
\"林哥哥,\"她轻抚墓碑,\"看来我们的因果还未尽呢。\"
微风拂过,桃花纷落如雨。远处钟声悠扬,新科进士们正骑马游街。桑琦望着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孔,恍惚看见当年那个冒雨赶考的自己。
她转身下山,青色官袍在风中翻飞。山脚处,一个眉间有朱砂痣的道士正倚树而立,冲她遥遥拱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