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琦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蓑衣早已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灌入衣领。她抬头望向面前这座灰蒙蒙的宅院,青砖黛瓦在雨幕中若隐若现,门楣上\"静安居\"三个斑驳大字歪斜欲坠。
\"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她低声自语,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女扮男装三年来,桑琦早已习惯用这副嗓音说话,连喉结的伪装都做得天衣无缝。
院门虚掩着,像是专为雨中旅人留的门。桑琦犹豫片刻,还是推门而入。白鹿书院的入学考试就在三日后,若因淋雨病倒误了考期,这三年的准备就全白费了。
院内比想象中整洁,青石板路缝隙间杂草不多,显然不久前还有人打理。正厅大门敞开,里面黑洞洞的,像张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嘴。
\"有人吗?\"桑琦站在檐下高声问道,雨水从她蓑衣边缘滴落,在石阶上汇成小洼。
无人应答,只有雨声淅沥。
她解下蓑衣挂在廊柱上,抬脚迈进门槛。厅内光线昏暗,空气中飘着陈旧的霉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待眼睛适应黑暗后,桑琦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正厅中央,赫然停放着一口黑漆棺材。
棺材前供桌上,三支白蜡烛静静燃烧,烛泪如血垂落。桑琦心跳如鼓,本能地后退两步,脚跟撞上门槛险些跌倒。
\"新来的?\"
一个沙哑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桑琦惊叫一声转身,只见一个身着褐色短打的精瘦男子站在雨中,斗笠下露出一双精明的眼睛。
\"在、在下桑子瑜,赴京赶考路过此地...\"桑琦匆忙拱手,报上化名,\"不知阁下是...\"
\"杜三,贩绸缎的。\"男子大步跨上台阶,抖了抖蓑衣上的水珠,\"这鬼天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在这破宅子将就了。\"
他径直走进厅内,对那口棺材视若无睹,从包袱里掏出火折子点亮了墙上的油灯。昏黄灯光下,棺材黑得发亮,表面似乎涂了一层特殊漆料,能吸收光线。
\"杜兄...这棺材...\"桑琦喉咙发紧。
杜三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怕什么?死人又不会跳起来咬你。\"他拍了拍棺材盖,\"这宅子邪门得很,凡是住进来的,没一个能活过七日。这棺材,是给下一个倒霉鬼准备的。\"
桑琦只当他是危言耸听,强笑道:\"杜兄说笑了。\"
\"说笑?\"杜三突然压低声音,\"十天前有个姓李的举子住进来,第七天早上就死在这棺材里。再往前数,卖豆腐的刘婆子、走镖的赵师傅...都在这宅子里住了七天,然后...\"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烛光摇曳,桑琦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她忽然注意到棺材下方地面有暗红色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一直延伸到供桌下方。
\"这宅子叫'借阴宅'。\"杜三凑近她耳边,呼出的气息带着蒜臭味,\"专'借'活人阳寿。住满七日者,就会变成宅中新鬼...\"
\"砰\"的一声巨响,大门被狂风吹得重重关上。桑琦浑身一颤,手中油灯差点脱手。
\"无量天尊!\"
一个清朗声音穿透雨幕,紧接着大门被推开,一个身着青色道袍的年轻道士收伞而入。他面容俊秀,眉间一点朱砂痣在灯光下红得刺目。
\"两位施主有礼了。\"道士拱手作揖,\"贫道玄青子,途经此地避雨,叨扰了。\"
杜三撇撇嘴没说话,桑琦却如见救星,连忙还礼:\"道长来得正好,这宅子...\"
\"阴气森森,煞气冲天。\"玄青子环顾四周,目光在棺材上停留片刻,\"好一座'借阴宅'。\"
桑琦心头一跳:\"道长也知道这宅子?\"
玄青子从袖中掏出一张黄符贴在门框上,淡淡道:\"此地位处阴阳交界,每逢阴雨,阳世与冥府界限模糊。这宅子借机向借宿者'借'阳寿,住满七日者...\"他看了眼棺材,\"就会躺在那里。\"
杜三突然大笑:\"装神弄鬼!老子走了二十年江湖,什么没见过?\"他踢了踢棺材,\"要真这么邪门,我现在就掀了这破棺材!\"
\"不可!\"玄青子厉声制止,却晚了一步。
杜三已经掀开棺材盖一角。刹那间,厅内烛火齐齐熄灭,只剩供桌上三支白蜡烛诡异地转为幽绿色。一阵刺骨阴风席卷而过,桑琦分明听见棺材里传出细微的抓挠声。
\"咯咯咯...\"
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擦木板。
杜三脸色煞白,踉跄后退:\"里、里面有东西...\"
玄青子迅速点燃一张符纸扔进棺材,火光一闪而逝的瞬间,桑琦瞥见棺材内似乎有张人脸——
那张脸,赫然是她自己的。
——
桑琦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那一瞬间看到的画面烙在视网膜上:苍白如纸的面容,紧闭的双眼,还有那身熟悉的靛蓝长衫...分明是她自己的尸体!
\"你看见了什么?\"玄青子敏锐地察觉她的异常,一把扶住她摇晃的身体。
\"我...我看见...\"桑琦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女声几乎要破腔而出,她急忙咬住下唇。
杜三已经瘫坐在地,裤裆湿了一片:\"鬼...有鬼...\"
玄青子皱眉,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撒在棺材周围,铜钱落地竟全部直立旋转,发出嗡嗡声响。\"阴气太重,今晚不能睡在这厅里。后院应该有厢房,我们...\"
\"我不去!\"杜三尖叫,\"后院更可怕!上次那举子就是死在后院井边的!\"
桑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许只是光线太暗看花了眼,或者...是这邪门宅子制造的幻觉。她深吸一口气:\"道长,这宅子当真有鬼?\"
玄青子神色凝重:\"不是寻常鬼物。这座宅子本身就是活的,它在挑选宿主。\"他指向棺材,\"那里面装的不是尸体,而是'未来'。\"
\"未来?\"
\"对某些人来说,是七日后的未来;对另一些人...\"玄青子深深看了桑琦一眼,\"可能是已经发生却尚未察觉的'过去'。\"
桑琦听不懂这番玄之又玄的话,但棺材中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挥之不去。她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算命先生的话:\"姑娘命格特殊,恐有'身死魂不知'之劫...\"
雨声渐大,屋顶瓦片被敲打得噼啪作响。玄青子重新点亮油灯,昏黄光芒下,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长得不像人影,倒像某种张牙舞爪的精怪。
\"先去厢房吧,挤在一起更安全。\"玄青子说着,突然凑近桑琦耳边低语,\"桑公子,无论看到什么,记住一点——不要相信这宅子展示给你的'死亡'。\"
他的气息拂过耳垂,桑琦心头一颤。三年来第一次,她担心自己的女子身份会被识破。
后院比前厅更破败,杂草丛生,一口古井黑洞洞地张着口。西厢房门窗尚算完好,三人简单清扫后,杜三立刻霸占了唯一一张床,鼾声如雷。
桑琦和玄青子坐在窗下条凳上,窗外雨打芭蕉,声声入耳。
\"道长,\"桑琦压低声音,\"棺材里那个...真的是我吗?\"
玄青子从袖中取出一个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桑公子,你相信人能看到自己的死亡吗?\"
不等回答,他继续道:\"这座宅子处在时空错位之处,就像一面镜子,能照出人最恐惧的画面。对杜三那种人,它展示暴死之相;对你...\"他顿了顿,\"它展示的是你最深的恐惧——身份暴露,功亏一篑。\"
桑琦心头巨震,手中茶碗差点打翻。这道士竟一眼看穿她的秘密!
\"不必惊慌。\"玄青子微笑,\"我游历四方,见过太多不得已伪装之人。你扮得很像,但有些细节...\"他的目光扫过桑琦的耳垂,那里有一个几不可见的小孔,\"逃不过修道之人的眼睛。\"
桑琦下意识捂住耳朵,三年前穿耳洞的疼痛记忆犹新。那时她还是桑府大小姐,何曾想过有一天会剪断长发,用布条束胸,在脸上抹灰...
\"道长既知此宅凶险,为何还要进来?\"她转移话题。
玄青子望向窗外雨幕:\"有些因果,避不开。\"
夜渐深,雨势稍缓。桑琦倚墙假寐,半梦半醒间听见窸窣声响。睁眼一看,玄青子不在屋内,房门虚掩着。
她轻手轻脚推门而出,廊下积水映着惨白月光。前厅方向隐约有光亮闪烁,像是有人在移动蜡烛。
桑琦屏息靠近,透过窗棂缝隙,她看见玄青子站在棺材旁,手中捧着一本泛黄册子,正对照棺材念念有词。更可怕的是,棺材盖已经完全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第七日当归...新魂替旧魂...\"玄青子的声音断断续续飘来。
桑琦正要后退,脚下枯枝\"咔嚓\"一声脆响。玄青子猛然回头,烛光下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那暗的一半竟如腐烂般露出森森白骨!
\"谁?\"他厉声喝问。
桑琦转身就跑,却撞上一堵\"墙\"——杜三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双眼翻白,嘴角咧到耳根:\"桑公子...这么晚了...要去哪儿啊...\"
他的声音变了调,像是好几个人同时在说话。桑琦尖叫一声,推开他就往后院跑。井边湿滑,她摔倒在地,掌心被碎石割破,鲜血滴入井中。
\"咚。\"井底传来回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接住了那滴血。
桑琦惊恐抬头,看见杜三和玄青子一前一后逼近,他们的影子在月光下扭曲变形,像两条巨蟒...
\"桑公子,\"玄青子声音突然恢复正常,\"你怎么了?\"
桑琦眨眨眼,发现杜三好端端站在玄青子身旁,两人皆是一脸关切。哪有白骨、哪有咧嘴?
\"我...我做了噩梦...\"她勉强解释,却注意到玄青子道袍下摆沾着新鲜泥土,像是刚从坟地回来。
回到厢房后,桑琦再不敢合眼。窗外雨声渐歇,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细微的、有节奏的声响——
\"笃、笃、笃。\"
像是有人在轻轻叩击棺材板。
——
天蒙蒙亮时,桑琦终于撑不住打了个盹。醒来时发现玄青子在院中练剑,杜三则不见踪影。
\"杜兄呢?\"她揉着酸痛的脖颈问。
玄青子收剑入鞘:\"一早就走了,说是去镇上买干粮。\"他递给桑琦一张叠成三角的黄符,\"随身带着,可暂保平安。\"
桑琦接过符咒,指尖碰到玄青子的手,冰凉得不似活人。她假装没注意,问道:\"道长,我们今日也该离开了吧?\"
\"走不了。\"玄青子摇头,\"从踏入宅门那刻起,七日之约就已立下。现在离开,死得更快。\"
桑琦心头一沉:\"难道真要在这鬼地方住满七天?\"
\"未必。\"玄青子望向古井,\"若能找到上一任'宅灵'的遗物,或可破解诅咒。\"
\"宅灵?\"
\"就是自愿留在宅中维持阴阳平衡的魂魄。\"玄青子解释道,\"这座宅子每七年需要一个新宿主,否则就会...\"他忽然噤声,目光定在桑琦身后。
桑琦转身,只见杜三站在月洞门下,手里提着油纸包,脸色却青得可怕。
\"杜兄?\"桑琦试探性呼唤。
杜三机械地迈步向前,每一步都像提线木偶般僵硬。当他走到阳光直射处时,桑琦倒吸一口凉气——
杜三没有影子。
\"咯咯咯...\"杜三喉咙里发出怪异声响,油纸包落地散开,里面哪是干粮,而是一把沾满泥土的枯骨!
\"他已经死了。\"玄青子沉声道,\"今早我跟着他出去,看见他走到半路就...融化了,像蜡烛一样。\"
杜三的头突然180度扭转,后脑勺转到前面,露出一张腐烂大半的脸:\"第七日...归位...\"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桑公子...你是下一个...\"
玄青子迅速掷出铜钱,杜三的身体如沙堆般坍塌,转眼化作一地腥臭黑水,只剩那身褐色短打空荡荡铺在地上。
桑琦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晨风吹来,她闻到袖口有股淡淡腐臭味——那是昨晚杜三拍她肩膀时留下的。
\"现在你明白了吗?\"玄青子扶起她,\"杜三早在住进这宅子的第七天就死了,我们见到的只是宅子制造的幻象。而你...\"
桑琦突然想起什么,颤抖着解开衣领——锁骨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细细的红线,像被无形丝线勒出的痕迹。
\"我...还剩几天?\"她听见自己问。
玄青子沉默片刻:\"从你踏入宅门算起,今日是第三日。\"
桑琦望向厅堂方向,棺材在晨光中泛着诡异光泽。她终于明白昨晚看到的不是幻觉——那棺材里的,真的是四天后的自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