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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鬼的嫁衣

>暴雨夜渡河,船公警告我别碰水里东西。

>水中突然浮起穿红嫁衣的女子,拼命呼救。

>我伸手去拉,却拽上来一具苍白浮尸。

>船公在身后冷笑:“她喊救命时,已经死了。”

>正欲松手,水下另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我手腕:“现在轮到你了。”

>我死命挣脱逃上岸,再回头船已消失。

>数月后茶摊歇脚,忽听熟悉声音:

>“老板,再来碗茶,上次载的小伙子没给船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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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像天河决了口子,兜头浇下。乌篷船在墨汁般的河面上挣扎,每一次颠簸,都撞得人心口发慌。浑浊的河水被激起无数惨白的水花,又瞬间被黑暗吞没。船头那盏孤零零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狂风骤雨中疯狂摇曳,如同垂死挣扎的鬼眼,投下的光影在湿漉漉的船舱壁上扭曲跳跃,映照出船公那张沟壑纵横、仿佛刀劈斧凿的脸。他佝偻着背,双臂肌肉虬结,死死地压着吱呀作响的橹,浑浊的眼珠在雨帘中警惕地扫视着翻滚的河面。

“后生仔,”他沙哑的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却像生锈的铁钉一样扎进我的耳膜,“甭管水里浮起个啥玩意儿……金元宝也好,花姑娘也罢……莫伸手!听见没?这黑水河里的东西,沾不得!”

我缩在湿冷的船舱角落,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用力点头,牙齿却在不受控制地打颤。寒意早已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渗入骨髓。船身猛地一沉,又剧烈地倾斜,我死死抓住船舷粗糙的木条,指节捏得发白,胃里翻江倒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颠簸中,一道刺目的蛇形闪电猛地撕裂了浓墨般的夜幕。惨白的光芒瞬间点亮了整个世界,也照亮了船侧不远处的河面——就在那片惨白的光晕里,一团刺目的猩红陡然炸开!

一个女人!

她大半个身子浸在翻涌的黑水里,只有头和肩膀在绝望地起伏。一身湿透的红嫁衣,像一大团在水中晕开的血,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勾勒出惊心动魄又无比诡异的轮廓。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惨白的脸上,嘴唇乌紫,那双睁得极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溺水者最原始、最疯狂的恐惧。

“救……救命啊!拉我一把!求求你!” 凄厉的尖叫穿透了震耳欲聋的雨声和雷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直直刺入我的脑海。

船公的警告?那瞬间被这双濒死的眼睛彻底烧成了灰烬!身体里的血轰的一声冲上头顶,什么恐惧、什么禁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我的身体已经前倾出去,大半个身子探出湿滑的船舷,右手不顾一切地伸向那片绝望的红色!

“别碰!” 船公的厉吼像炸雷般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惊惶。

晚了。

我的指尖触碰到了冰冷滑腻的布料,紧接着,一把死死攥住了那女人伸出的、同样冰冷湿滑的手腕!触感坚硬、滑腻,带着河水特有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淤泥深处的腐败味道。我牙关紧咬,腰部发力,用尽全身力气往回狠命一拽!

哗啦!

一大片水花被带起。一个沉重的、湿透的东西被我从翻滚的河水中猛地拖上了船头,重重地摔在湿漉漉的船板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响。

我的喘息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我踉跄着后退一步,目光急切地投向地上那个被我“救”起的女子——

闪电的余光尚未完全消退。

那身红嫁衣湿透了,沉重地裹在一具……躯体上。她的脸……那张脸毫无生气,白得像刚刷过的石灰墙,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泛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死青色。脸颊和脖子处,皮肤被河水泡得肿胀发亮,有些地方甚至微微裂开,露出底下颜色怪异的组织。乌黑的长发缠结着水草,像毒蛇般覆盖着半张脸。最恐怖的,是那双眼睛——空洞地大睁着,蒙着一层灰白的翳,直勾勾地“望”着乌篷船漆黑的顶棚,没有一丝活人的光彩。那曾经凄厉呼救的嘴唇,此刻微微张着,只灌满了浑浊的河水。

一具浮尸!一具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的女尸!

胃里一阵剧烈的抽搐,酸水猛地涌上喉咙。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恶心感让我眼前发黑,几乎要瘫软下去。

就在这意识即将崩溃的瞬间,船公那嘶哑、冰冷,带着一种残忍嘲弄的声音,贴着我的后颈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哼,后生仔……没听过老话?水里喊救命的……十有八九,早就断了气!她喊你的时候,魂儿早让河神爷收走啦!”

这话语像一把冰锥,狠狠凿穿了我最后一点侥幸。我触电般猛地松开那只一直下意识攥着的、冰冷僵硬的死人手腕!身体惊恐地向后弹开,只想离这可怕的船板、这具泡胀的尸体越远越好!

然而,就在我松开那只死人手腕、身体后撤的同一刹那——

船身猛地一晃!

一只冰冷彻骨、滑腻如蛇的手,毫无征兆地从船舷外漆黑如墨的河水里闪电般探出!那手指坚硬如铁,带着刺骨的河底阴寒,死死地、牢牢地攥住了我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的右手手腕!

那力道大得惊人,根本不是活人该有的力量,像是水底铁铸的锚链瞬间锁紧!一股无法抗拒的、纯粹的、源自深水淤泥的寒意,顺着被抓住的手腕,毒蛇一样嗖地钻进血脉,瞬间冻结了半条胳膊!

“呃啊——!” 一声短促的、被掐断般的惊叫从我喉咙里挤出。我魂飞魄散地低头——

水下!

就在船舷外侧,那浑浊翻滚的黑水之下,一张惨白模糊的脸正贴着船帮浮现!湿透的长发如同纠缠的水鬼海藻,在水中狂乱地舞动。更让我血液瞬间冻结成冰的是,那张泡得浮肿变形的脸,嘴角正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向上扯开,咧开一个无声的、令人魂飞魄散的狞笑!那双泡得发白的眼珠,透过浑浊的河水,死死地、怨毒地钉在我脸上!

而那张脸,赫然与船板上那具穿着红嫁衣的浮尸……一模一样!

冰冷滑腻的触感和那怨毒的狞笑如同两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穿了我的天灵盖!极致的恐惧在刹那间引爆了体内所有的力气,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发出了非人的嘶吼。

“滚开——!”

我全身的肌肉在这一声嘶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被攥住的右臂用尽吃奶的力气狠狠向后一抽!左手则本能地、不顾一切地抓住船舱里一根用来固定货物的、湿漉漉的粗麻绳,把自己当成即将离弦的箭向后猛蹬!鞋底在湿滑的船板上徒劳地打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一股无法形容的阴寒顺着被抓住的手腕向上侵蚀,手臂瞬间麻木,仿佛血液真的被冻住。水下那张狞笑的惨白脸孔,正随着我挣扎的力量一点点被拖出水面!湿漉漉的头发率先露出水面,紧贴着头皮,往下滴着粘稠的黑水。那咧开的嘴角弧度更加骇人,无声地宣示着势在必得的疯狂。

“嗬——嗬——” 我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肺叶火烧火燎。绝望像冰冷的河水漫过头顶。就在意识即将被那刺骨的冰寒和狞笑彻底吞噬的瞬间——

“蠢货!低头!”

船公那破锣嗓子炸雷般在我耳边响起。我根本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让我下意识地、猛地往下一缩脖子!

呼——!

一道沉重而迅疾的黑影带着一股腥风,几乎是贴着我的头皮擦了过去!眼角余光瞥见,是那老船公!他不知何时已弃了橹,像一头暴怒的老猿,手里高高抡起的,竟是那根粗硬的船橹!他那张老脸在油灯惨淡的光下扭曲得如同庙里的恶鬼,浑浊的眼珠里爆射出骇人的凶光,手臂上干瘪的肌肉条条贲起!

“砰!!!”

一声闷响,沉重得如同夯石砸进了烂泥!

船橹的顶端,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了船舷外侧!不偏不倚,正砸在那只从水里伸出来、死死攥着我手腕的惨白手臂的臂弯关节处!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朽木断裂的脆响清晰地传来!

“呃啊——!!!”

一声非人非兽、凄厉到无法形容的尖啸猛然从水下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怨毒、痛苦和极致的疯狂,根本不像是人间能发出的声响,瞬间盖过了风雨雷电,直刺得我耳膜剧痛,脑袋嗡嗡作响!

攥住我手腕的那股恐怖力道骤然消失!

那只冰冷滑腻、如同铁钳般的手爪猛地松开了!手臂上那蚀骨的阴寒仿佛也随着这松开而瞬间退潮。巨大的惯性让我整个人失去了平衡,狼狈不堪地向后重重跌坐在冰冷的船板上,尾椎骨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我惊魂未定地喘息着,死死捂住火辣辣疼痛、留下五道青黑指印的手腕,惊恐的目光死死盯着船舷外。

水下那张惨白狞笑的脸不见了。

只有被船橹砸中的地方,浑浊的河水剧烈地翻滚着,冒起一串串浑浊的气泡,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痛苦地痉挛搅动。一小片暗红色的、粘稠如油污的东西,正从那片翻滚的水域里缓缓晕染开来,又被湍急的河水迅速冲淡、带走。

“还愣着作死?!滚!滚上岸去!” 船公的咆哮如同鞭子抽打在我身上。他看也不看我,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片还在冒泡翻滚的黑水,胸膛剧烈起伏,手中的船橹再次被他高高举起,像一尊守着地狱入口的凶煞门神。

他那只刚刚砸断鬼手的、枯瘦如柴的右臂,此刻正微微颤抖着,一滴粘稠的、颜色深得发黑的液体,正顺着他紧握橹柄的指缝缓缓渗出,滴落在湿漉漉的船板上,瞬间被雨水冲淡,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腥腐气味。

逃!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进脑海。我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从冰冷的船板上挣扎起来,根本顾不上船板中央那具穿着红嫁衣、被雨水不断冲刷的浮尸。船身距离岸边不过三四丈远,平日里一个猛子就能扎过去的距离,此刻却如同天堑。河水在暴雨下更加汹涌,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拉扯。

“扑通!”

我几乎是闭着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像块沉重的石头般砸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腥臭的河水猛地灌入口鼻,呛得我眼前发黑。求生的意志压倒了一切,我拼命划水,蹬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岸!上岸!

每一次划水,每一次挣扎,都感觉身后那翻滚的、冒泡的黑水里,有无数双怨毒的眼睛在盯着我的脊背,随时可能伸出冰冷的手将我拖回深渊。我不敢回头,只是疯了一样扑腾。

终于,脚底触到了滑腻的河泥。我手脚并用,如同一条离水的鱼,狼狈万分地扑上了泥泞的河岸,大口大口地呕吐着腥臭的河水,混杂着胃里的酸水,整个人瘫软在冰冷的泥地里,只剩下剧烈起伏的胸膛证明我还活着。

劫后余生的庆幸夹杂着后怕,让我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我挣扎着抬起头,抹开糊住眼睛的泥水,急切地望向那一片漆黑、如同择人而噬巨口的河面——

乌篷船呢?

河面上空空荡荡。

只有无边的暴雨疯狂地抽打着墨色的河水,激起无数惨白的水花。那盏豆大的油灯,那奋力搏击风浪的船影,那穿着红嫁衣的浮尸,那凶神恶煞的老船公……全都消失了。仿佛刚才那惊魂动魄的一切,都只是我在暴雨和恐惧中产生的一个疯狂而短暂的噩梦。

只有手腕上那五道深入皮肉、青黑发紫、隐隐透着刺骨寒意的指印,还有浑身上下湿透冰冷、沾满泥泞的真实触感,如同烙印般提醒着我——那不是梦。

我瘫在泥泞里,牙齿咯咯作响,望着那片吞噬了一切的、死寂的黑暗河水,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比冰冷的雨水更甚百倍,无声地蔓延至四肢百骸。

……

日子像被水泡过的旧布,缓慢又带着股散不去的阴湿气。那夜黑水河的经历,成了我骨头缝里一道驱不散的寒凉。手腕上的青黑指印淡了些,却始终盘踞不去,天气稍一变,骨头缝里就丝丝缕缕地透出寒气,提醒我那不是幻觉。

这天,日头毒得能晒裂石头,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我赶了半日路,嗓子眼干得冒烟,瞥见官道旁歪着一间简陋的茶摊。几根朽木柱子撑着个茅草顶,勉强遮挡着毒辣的阳光。摊主是个干瘦老头,正蔫头耷脑地坐在炉子后打盹。

我像条渴疯的鱼,一头扎进茶棚的阴影里,一屁股瘫在条凳上,震得那破桌子吱呀乱响。

“老丈,凉茶!快!” 声音嘶哑得厉害。

老头被惊醒,慢吞吞地起身,拎起大茶壶,倒了满满一碗深褐色的茶水推过来。碗沿豁了口,茶水浑浊,浮着几点茶梗。我也顾不得许多,端起碗咕咚咕咚灌了下去。一股带着土腥气的苦涩顺着喉咙滑下,好歹压住了那股燥热。

放下碗,长长吁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汗。正想再要一碗,一阵热风打着旋儿卷过茶摊,吹得茅草顶簌簌作响,也带来一丝……河水的腥气?

我浑身一僵,后背的寒毛瞬间立了起来。

就在这时——

一个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穿透了茶摊懒洋洋的空气,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老板,再来碗茶,渴煞个人咯……啧,这鬼天气!”

这声音……

我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像是被瞬间抽干,又被冻成了冰渣子。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那种特殊的、仿佛喉咙里堵着河沙的摩擦感,和记忆深处那个暴雨夜、乌篷船上警告我的声音……一模一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投入了沸腾的油锅!我猛地抬起头,脖子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门轴,循着那声音的来源,一寸一寸地扭过去——

茶摊入口那被阳光晒得发烫的泥地上,空空如也。

只有热浪在眼前扭曲着空气,晃得人眼晕。没有船公,没有其他客人,只有那个干瘦的老摊主,正慢悠悠地拎着茶壶,走向我旁边那张空着的、落满灰尘的破桌子。

他弯下腰,把一碗浑浊的凉茶,稳稳地放在了那张空无一人的桌子上。动作自然得……仿佛那里真坐着一个等着喝茶的人。

“喏,您的茶,” 老头的声音带着点午后的困倦,对着那张空荡荡的桌子,含糊地应了一句,“……上次载的那小伙子?嗨,甭提了,船钱都还没给利索呢,就跑没影儿喽……”

嗡——!

我的脑袋里像有千万只马蜂同时炸了窝!眼前的一切瞬间失去了颜色,只剩下大片大片扭曲晃动的、令人窒息的灰白。那干瘦老头对着空气说话的模样,那张空桌子上的凉茶,还有那句轻飘飘的“船钱还没给利索”……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击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哐当!”

我猛地从条凳上弹起来,动作之大,带翻了身下的破凳子。凳子砸在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干瘦老头终于转过头,浑浊的老眼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茫然和不耐烦,看向我这个突然发疯的客人。

“后生,你……”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我的眼睛死死钉在他递过来的那张油乎乎的木盘上——那里面,只有我刚才喝的那一碗茶的钱,孤零零的几枚铜板。

我像被毒蜂蜇了手,猛地将几枚铜钱胡乱拍在油腻的木桌上,转身就冲出了茶棚的阴影,一头扎进外面毒辣的日头地里。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脚下的土地滚烫,但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手腕上,那几道早已淡去的青黑色指印,此刻却在滚烫的阳光下,如同被烧红的烙铁,骤然变得滚烫,剧痛!一股阴寒的刺痛猛地从那里钻出来,顺着血脉直刺心脏!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针,正从那印记里狠狠扎进骨头缝里!

我踉跄着向前跑,不敢回头看一眼那间死寂的茶摊。身后,只有热风卷起的尘土打着旋儿,还有老头那含混不清、仿佛对着虚空嘟囔的尾音,像跗骨之蛆,死死地黏在滚烫的空气里:

“怪了……明明刚还坐这儿……”

好的,这是故事的结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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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依旧毒辣,晒得官道上的尘土都腾起一层白烟。我踉跄着冲出茶摊的阴影,像一头被滚油浇了尾巴的野兽,只想离那地方越远越好。手腕上,那几道早已淡去的青黑指印,此刻却如同被烙铁烫过,在灼热的阳光下骤然爆发出刺骨的剧痛!那痛楚阴寒无比,顺着小臂的骨头缝疯狂向上钻,直冲心窝,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几乎要喘不上气。

“嗬…嗬…” 我捂着剧痛的手腕,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滚烫的土路上跋涉。那老头对着空桌子说话的模样,那句“船钱还没给利索”,还有此刻手腕上如同活物般苏醒的阴寒剧痛,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撕扯我的神经。

逃!必须逃!离水越远越好!

这个念头成了支撑我向前挪动的唯一动力。眼前阵阵发黑,汗水混合着恐惧的泪水糊了满脸。不知走了多久,毒辣的日头终于开始西斜,将天边染上一抹不祥的暗红。前方官道旁,隐约出现了一个小村落的轮廓。几缕炊烟有气无力地飘着,在死寂的暮色中显得格外萧索。

村口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坐着几个纳凉的老人,摇着破蒲扇。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扑过去,声音嘶哑得不成调:

“老…老丈们,行行好…讨碗水喝…歇个脚…”

其中一个须发皆白、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的老头,眯着浑浊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下,大概是看我面无人色、嘴唇干裂的狼狈样,叹了口气,用拐杖指了指村尾方向:“后生,瞧你这样子…村尾有口老井,水还凉些。那边…就那家,门口有棵枯了半边的老枣树的,家里就一个瞎眼婆子,心善,你敲门问问吧。”

我胡乱道了谢,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挪到了村尾。果然,一株半边焦黑、半边虬枝盘曲的老枣树,孤零零地杵在一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前。院墙塌了半边,露出里面同样荒芜的小院。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住手腕上如同冰锥刺骨的剧痛,抬手敲响了那扇布满裂纹的木门。

“吱呀——”

门开了一条缝。一个满头银发、眼窝深陷、双目毫无神采的老妪探出半边身子。她似乎感知到有人,侧着耳朵,声音沙哑而缓慢:“谁呀?”

“阿婆…行行好,讨碗水喝,歇歇脚…” 我的声音抖得厉害。

老妪沉默了片刻,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看”向我的方向,又似乎穿透了我,望向更遥远的地方。最终,她缓缓拉开了门:“进来吧…灶屋缸里有水,自己舀…堂屋有凳子…”

我千恩万谢,几乎是跌撞着冲进灶屋,抓起水瓢,从水缸里狠狠舀了一瓢凉水,仰头灌下。冰凉的井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稍稍压下了心头的惊悸和手腕的灼痛。

喘息稍定,我才打量起这间昏暗破败的堂屋。墙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早已看不清字迹。角落堆着些农具杂物,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味。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供桌——一张蒙着厚厚灰尘的旧木桌,上面摆着一个同样落满灰尘的简陋牌位。牌位前,放着一个褪了色的木匣子。

吸引我目光的,是木匣子旁边,随意放着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小片巴掌大的、颜色极其暗沉的红布。那红,不是喜庆的鲜红,也不是时间褪去的粉红,而是一种极其浓稠、近乎发黑的暗红,像是凝固了很久很久的血块。布料的边缘毛糙,像是被粗暴地撕扯下来的。更让我心头一跳的是,那布料的质地——厚实、带着隐隐的提花暗纹,即使在厚厚的灰尘下,也透着一股…熟悉感。

暴雨夜,黑水河,翻滚的浪涛中浮起的那团刺目的猩红…那身紧紧裹在浮肿尸体上的、湿透的红嫁衣!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手腕上刚刚平息一点的剧痛,毫无征兆地再次猛烈发作!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阴寒刺痛,而是带着一种强烈的、仿佛被什么东西召唤般的牵引感!像有一根无形的冰线,一头死死系在我腕骨上,另一头…正死死地系在供桌上那片暗红的破布上!

“呃…” 我痛得弯下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目光死死钉在那片红布上,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阿婆…” 我的声音干涩发颤,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问出口,“那…那红布…是…?”

瞎眼老妪正摸索着擦拭堂屋唯一的条凳。听到我的问话,她擦拭的动作猛地顿住了。那张布满沟壑的脸转向供桌的方向,空洞的眼窝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恐惧?是悲伤?还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灶屋里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手腕处细微的、如同冰裂般的咔咔痛响。

终于,她长长地、带着浓重痰音的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整个屋子的腐朽气息。

“那啊…” 老妪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是秀儿的…嫁衣上…撕下来的…”

“秀儿?” 我喉咙发紧。

“嗯…我那苦命的闺女…” 老妪摸索着坐回凳子,双手无意识地绞着破旧的衣角,空洞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某个遥远的、痛苦的深渊,“三年前…也是这样的鬼天气…她穿着这身刚做好的红嫁衣,欢天喜地…要嫁去河对岸的王家…”

“那天…河里发大水…摆渡的船翻了…” 老妪的声音开始剧烈地颤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在河滩上…找到了…找到了这么一小片衣角…” 她的手指神经质地指向那片暗红的布,“泡得…都认不出颜色了…”

“三年了…她的魂…怕是还在那黑水河里…漂着…回不了家…找不到替身…投不了胎…” 老妪的声音低下去,变成一种模糊的呜咽,浑浊的泪水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无声地淌下来,“她怨啊…穿着红嫁衣死的…怨气冲天…成了找替身的水鬼…这三年…那河里…没少出事…”

轰隆!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脑中炸开!

黑水河!红嫁衣!找替身的水鬼!

所有碎片瞬间拼凑起来,构成一幅冰冷彻骨、令人绝望的图景!

那暴雨夜凄厉呼救的女子,根本不是什么落水者!她就是秀儿!那个穿着红嫁衣淹死、怨气不散的厉鬼!她浮在水面呼救,是引诱!是陷阱!她早已死去,只等着有人伸手拉她,好让她抓住新的替死鬼,自己才能解脱!

而我…那个愚蠢至极、不顾船公警告伸出手的我…就是她选中的猎物!

手腕上的剧痛此刻达到了顶点!那五道青黑色的指印如同活了过来,在皮肤下疯狂地扭动、凸起,散发出刺骨的阴寒!那感觉,就像是那只冰冷滑腻的鬼手,从未真正离开过我的手腕!它在收紧!它在拖拽!它在宣告着…时候到了!

“嗬…嗬…” 我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鸣,巨大的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头顶。我想逃,双腿却如同灌了铅,被那无形的、源自腕骨的冰冷锁链死死钉在原地!

“后生…你…” 瞎眼老妪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她空洞的眼睛“望”向我,脸上带着一丝疑惑和更深的不安。

就在这时——

堂屋角落,那口被杂物半掩着的、早已废弃不用的老井口,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异响!

咕噜…咕噜噜…

不是水流声,而是…如同粘稠的泥浆在深井底部翻涌、冒泡的声音!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淤泥深处腐败腥气和一种…诡异甜腻的、类似劣质胭脂水粉的味道,猛地从井口弥漫开来,迅速充斥了整个昏暗破败的堂屋!

“什么…什么声音?!” 老妪惊恐地侧着耳朵,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显然也闻到了那可怕的气味,那是她女儿死后,河滩边留下的、刻入骨髓的死亡气息!

我惊恐地、不受控制地扭过头,目光死死钉向那黑暗的井口——

咕噜噜…咕噜噜…

翻涌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一股粘稠的、如同墨汁般的黑水,正从狭窄的井口里汩汩地冒出来!那黑水带着刺鼻的腥腐气,迅速在地面蔓延开,所过之处,留下湿漉漉的、闪着诡异幽光的痕迹。

紧接着,一只苍白肿胀、指甲缝里塞满黑色淤泥的手,猛地从翻涌的黑水里探了出来!五指扭曲如钩,死死扒住了冰冷的井沿!

水花四溅!

一个湿漉漉、沉甸甸的头颅,顶着纠缠如海藻般的长发,缓缓从井口黑水中抬了起来!

暗红色的、湿透的、紧贴在肿胀身体上的破烂布料…被水泡得浮肿发亮、五官扭曲变形的惨白面孔…乌紫的嘴唇…最恐怖的,是那双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死鱼肚般的灰白!但那片灰白,却精准无比地、带着刻骨怨毒和疯狂贪婪,死死地、牢牢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是秀儿!是黑水河里那个穿红嫁衣的厉鬼!

她竟然追到了这里!从村尾这口废弃的老井里…爬了出来!

“啊——!!!” 瞎眼老妪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她虽然看不见,但那浓烈的死亡气息和井口的异响,足以让她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瘫软在地,绝望地哀嚎,“秀儿!我的秀儿啊!你别害人!别害人啊!”

厉鬼对母亲的哭嚎充耳不闻。它(她)整个上半身已经探出了井口,那双泡得发白、毫无生气的灰白眼珠,如同捕食的毒蛇,只锁定了我!湿透的红嫁衣残片紧贴在肿胀的躯体上,不断往下滴落着粘稠的黑水。它咧开乌紫的嘴唇,露出一个无声的、极度怨毒和满足的狞笑。一只同样苍白肿胀、带着黑色淤泥的手,正缓缓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朝着我剧痛的手腕抓来!

手腕上的印记如同烧红的烙铁,发出尖锐的刺痛!那无形的锁链绷紧到了极致!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那印记吸走,连后退一步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代表死亡和替身的鬼手,带着井底的阴寒和淤泥的腥臭,一寸寸逼近!

完了!这次…真的逃不掉了!替身…我要成为她的替身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井水,瞬间将我吞没。就在那冰冷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滚烫剧痛的手腕皮肤时——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撕裂声,仿佛就在我耳边响起!

不是鬼手抓到我,而是…我腕骨深处那五道疯狂扭动、凸起的青黑色印记,骤然间爆发出刺目的、如同烧熔金属般的红光!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撕扯剥离的剧痛,猛地从手腕炸开,瞬间席卷全身!

“呃啊——!” 我惨叫出声,眼前一黑,几乎痛晕过去。

就在这剧痛爆发的瞬间,那红光猛地一敛!

一个东西,带着我的一缕血肉和撕心裂肺的剧痛,从手腕印记的位置…被硬生生地“挤”了出来!

啪嗒。

一个湿漉漉、冰冷、沉甸甸的小东西,掉在了布满灰尘和黑水的泥地上。

那是一只…小小的、用枯黄水草胡乱编织成的…草戒指。戒指上,沾满了深黑色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污渍,散发着与井中厉鬼身上一模一样的浓烈腥腐和怨毒气息!

它滚落在地,正好停在厉鬼伸向我的那只苍白鬼手和我剧痛流血的手腕之间。

那爬出半截井口的红嫁衣厉鬼——秀儿,动作猛地僵住了!

它(她)那双死鱼肚般灰白的眼珠,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钉在了那只小小的、沾满污秽的草戒指上!那张浮肿扭曲、布满怨毒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那是一种极致的错愕、茫然,紧接着,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更加深沉的怨毒和…被彻底愚弄的滔天愤怒!

“嗬…嗬嗬…” 一种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从它喉咙深处挤出,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疯狂。

它不再看我。

那只伸向我的鬼手,猛地调转方向,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抓向地上那只小小的草戒指!

就在鬼手即将触碰到草戒指的刹那——

呼!

一阵极其突兀、带着浓重河腥气的阴风,毫无征兆地卷过破败的堂屋!

风卷起了地上的尘土和黑水,迷得人睁不开眼。我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剧痛的手腕还在汩汩流血。

风过,尘土稍息。

井口处,空空如也!

翻涌的黑水消失了,那半截探出的、穿着破烂红嫁衣的恐怖身影,连同那只小小的、沾满污秽的草戒指…全都不见了!

只有地上残留着一大滩粘稠湿滑、散发着浓烈腥臭的黑水印记,还有井沿上几个清晰的、带着黑色淤泥的抓痕,无声地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幻觉。

堂屋里死寂一片。

手腕上传来钻心的剧痛,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混入那滩黑水。我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冷汗浸透了里外衣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瞎眼老妪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只剩下断断续续、惊恐至极的呜咽。

我挣扎着抬起头,望向那口依旧深不见底、散发着寒意的老井。

井口黑洞洞的,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大嘴。

那厉鬼…为什么突然消失了?因为那只草戒指?那阵阴风…又是怎么回事?

手腕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更深的寒意却如同跗骨之蛆,从井口的黑暗里,无声地蔓延出来,缠绕上我的四肢百骸。

替身…似乎暂时躲过了。

但真的…结束了吗?

我低头看向自己流血的手腕——那五道青黑色的指印,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晰的、血肉模糊的撕裂伤口,形状…依稀像是一圈小小的牙印。

而那阵带着河腥气的阴风刮过时,我似乎…隐约听到了一个极其遥远、极其模糊,仿佛贴着水面飘来的、带着某种冰冷戏谑的哼笑声。

像极了…那个暴雨夜,乌篷船上,船公的冷笑。

手腕的剧痛和井口残留的阴寒,无声地渗透进每一寸骨髓。替身的危机似乎随着厉鬼的消失而暂时解除,但一种更深沉、更黏腻的不安,如同井底翻涌的黑水,紧紧攥住了心脏。

“阿婆…那…那草戒指…” 我嘶哑着嗓子,试图从地上爬起来,腿肚子却抖得厉害。

瞎眼老妪蜷缩在墙角,仿佛一具被抽干了魂的破布偶,对我的问话毫无反应,只剩下神经质的、低低的啜泣和颤抖。

我强忍着眩晕和手腕的剧痛,扶着冰冷的墙壁站直。目光再次投向那口吞噬了厉鬼和老船公声音的废井。黑洞洞的井口,像一只深不见底、充满恶意的眼睛,无声地回望着我。井沿上那几个带着黑色淤泥的指印,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此地…绝不能再留!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铁块烫进脑海。我踉跄着冲向灶屋,胡乱撕下衣角,草草包扎住手腕上那个诡异的、如同被什么小东西咬噬撕裂的伤口。血还在往外渗,染红了粗布。

“阿婆…我…我走了…” 我对着墙角那团颤抖的阴影喊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老妪没有回应,只是啜泣声似乎更急促了些。

我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这间散发着死亡和腐朽气息的土坯房。屋外,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丝暗红也褪尽了,浓重的、带着水汽的灰蓝笼罩下来。村子里静得可怕,连狗吠声都没有,仿佛整个村落都被刚才井口的恐怖抽走了生气。

我不敢回头,沿着来路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手腕的伤口随着奔跑不断牵扯,剧痛钻心,每一次心跳都把那寒意泵向全身。脑子里乱成一锅粥:秀儿怨毒的脸、老船公的警告和冷笑、茶摊老头对着空气的嘟囔、井口翻涌的黑水、那只沾满污秽的草戒指、还有最后那阵诡异的阴风和若有若无的哼笑…无数碎片疯狂旋转,却拼凑不出一个清晰的答案。只留下一个冰冷的核心——我,似乎卷入了一场远比一个水鬼找替身更深的、更黑暗的因果漩涡。

跑!跑出这个村子!跑到有光、有人气的地方去!

官道在黑暗中像一条灰色的巨蟒延伸向远方。不知跑了多久,肺部火烧火燎,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终于,前方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火,还有隐约的人声嘈杂。那是一个稍大些的镇子。

看到镇口挂着的、在夜风中摇晃的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时,我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丝,身体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尘土里。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我冲进了镇子,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直到看见一家还开着门、灯火通明的客栈。

“掌柜的!住店!快!” 我扑到柜台上,声音嘶哑破碎。

柜台后打盹的胖掌柜被我吓了一跳,揉着惺忪睡眼,待看清我浑身泥泞、脸色惨白、手腕还在渗血的模样,更是惊得后退一步:“哎哟!这位客官,您…您这是…”

“别问了!要间房!干净的!” 我掏出身上仅剩的铜钱拍在柜台上,手抖得厉害。

掌柜见我神色惊惶,不敢多问,收了钱,递过一把油腻的钥匙:“二楼…最东头那间…安静…”

我一把抓过钥匙,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吱呀作响的楼梯。推开最东头那间客房的门,一股陈旧的木头和灰尘味扑面而来。我反手死死插上门栓,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像被抽掉骨头般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紧绷的弦一松,巨大的疲惫和手腕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我挣扎着挪到那张硬板床边,也顾不得脏,一头栽倒下去。

黑暗和疲惫如同潮水,瞬间将我吞没。

……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

无数破碎而恐怖的画面在黑暗中交织、翻腾:翻涌的黑水,苍白浮肿的脸,鲜红刺目的嫁衣,老船公沟壑纵横的狞笑,茶摊老头对着空桌倒茶,还有…那只从井口伸出、抓向草戒指的惨白鬼手!每一次画面闪过,手腕的伤口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冰冷的针在里面搅动。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阵窒息般的憋闷感中猛地惊醒!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一点朦胧的月光。汗水浸透了衣衫,黏腻冰冷。手腕的伤口一跳一跳地胀痛着。

就在意识从噩梦边缘挣扎回笼的瞬间——

“咚…咚…咚…”

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叩击声,从…从床板底下传了上来!

那声音沉闷、缓慢,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规律感。一下,又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用指关节,在床板下面…轻轻地、耐心地敲着。

我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不是梦!那声音…真真切切!

“谁…?!”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睛惊恐地瞪向床下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床下的敲击声…停了。

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我粗重如牛的喘息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

是老鼠?是木头热胀冷缩?是我惊魂未定产生的幻听?无数个自我安慰的念头疯狂闪过,但身体的本能却告诉我——不是!那敲击的节奏感…带着一种冰冷的、嘲弄的意味!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手背上。我死死盯着床下那片黑暗,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我紧绷的神经快要断裂时——

“沙…沙沙…”

一种新的、更加细微的声音响了起来。

像是…极细小的沙砾,或者…干燥的泥土碎屑,正从床板底下的某个角落,簌簌地掉落下来。

紧接着——

“咚…咚…咚…”

那缓慢、沉闷、如同叩门般的敲击声,再次响了起来!这一次,声音似乎…更清晰了一些!仿佛那敲击的东西,离床板更近了!

一股混合着浓烈淤泥腥气和…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深埋地底的陈旧纸张的味道,悄然在床下弥漫开来,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鼻腔。

这味道…这味道!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这分明是…是那口废弃老井深处才有的、混合着陈年淤泥和腐朽之物的死亡气息!

它…它追来了!从井里…追到了这客栈的床底下?!

极致的恐惧彻底碾碎了我最后一丝理智!

“啊——!!” 我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翻下来,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像一头发疯的野兽,扑向紧闭的房门!手腕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再次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粗糙包扎的布条,但我根本感觉不到痛!

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几次才摸到冰冷的门栓。我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抽开它!

“哐当!”

房门被我猛地拉开!

门外,是客栈二楼狭窄昏暗的走廊。空无一人。尽头唯一的气死风灯,散发着昏黄摇曳、如同鬼火般的光晕。

就在我拉开门、光透进房间的刹那——

床底下那持续不断的敲击声…骤然停止了!

那股弥漫的淤泥腥气和陈旧纸张的味道,也瞬间淡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狂乱的心跳,还有手腕上温热的、不断滴落的鲜血,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框,身体抖得如同筛糠,惊恐的目光死死钉在床下那片重新归于死寂的黑暗。

它…它停下了。是因为光?还是…只是暂时停下?

冷汗浸透了我的后背,夜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门外走廊的昏黄灯光,此刻非但不能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将房间里的一切都拖出长长的、扭曲晃动的阴影,如同蛰伏的鬼魅。

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一滴,一滴,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嗒…嗒…”声。

这声音,在这死寂的、充满未知恐惧的房间里,听上去…竟和刚才床底下那诡异的叩击声…有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

我知道,逃,是逃不掉的。

那东西…那来自黑水河底、穿着红嫁衣的怨毒,还有那个深不可测、如同鬼魅般时隐时现的老船公…他们如同无形的枷锁,已经牢牢地套在了我的身上,套在了我流血的腕骨深处。

夜,还很长。

床下的黑暗,如同深渊巨口,无声地等待着下一次…更深、更近的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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