牯岭镇,便如一颗被群山之手小心翼翼捧在掌心的明珠,嵌在庐山险峻的半山腰上。镇子三面皆被陡峭的苍翠山壁环抱,只余一面,毫无遮拦地对着深不见底的悬崖绝壑。行走其间,脚下是凿刻于山岩的狭窄石径,一侧是嶙峋石壁,另一侧便是那令人目眩神迷的虚空。山风浩荡,时常卷起缥缈的云气,漫过崖沿,涌入镇中,将青石板路浸润得湿滑冰冷。行人至此,无不屏息凝神,脚步放得又轻又稳,唯恐一个不留神,便踏碎了脚下那层薄薄的云雾,坠入那无底的白茫茫之中。
陈平凡的新家,便倔强地扎根在这镇子最靠近悬崖的一隅。与其说是“家”,其实就是一个颇为宽敞的院子,依着山势稍缓处勉强平整出来,院墙低矮,更像是象征性的边界。院内,几间用山中粗木、茅草和着黄泥匆匆搭建起来的草房,在岁末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简陋。屋顶的茅草被山风梳理得有些凌乱,墙壁上的黄泥也因冻融而显出道道细微的龟裂。冬季飞雪,山道不便,现在也不能再建砖石房屋。因此,那些随陈平凡从江陵宫中带出来的数十位少年读书郎,都被安置在了山腰上的大林寺中借住。
当陈平凡拽着宇文招,踩着嘎吱作响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大林寺赶回这处悬崖小院时,天色竟意外地放晴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久违的冬日阳光带着一丝吝啬的暖意,斜斜地洒在覆雪的屋顶、晶莹的树挂和光洁的石阶上,反射出耀眼的碎金。然而,还未等他们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柴扉,一股极其熟悉气味,便率先钻入了陈平凡的鼻腔。
不是松脂的清香,不是炊烟的暖意,而是一种……带着硫磺硝石特有的、刺激又干燥的、仿佛年节时分爆竹炸响后弥漫在空气中的——火药味!
陈平凡猛地推开院门。
院内一群人热闹非凡——忠叔、庞厨子、大牛、曲家兄弟、望春、盼夏,还有宇文招那位略显文弱的侍读小谢贞,以及一个穿着厚实棉袍、神情安静得有些过分的小男孩——正围成一个圈子,兴奋地叫嚷着。圈子中央,赫然立着一个用积雪堆砌、形态粗糙的“雪人”。这雪人却与寻常不同,它的“身体”里,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干燥的稻草杆子,活像一只炸了毛的刺猬。
忠叔站在雪人几步开外,手里高高举着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紧张、兴奋和恶作剧般的神情,对着围观众人高喊:“都躲远点哈!再退后些!捂上耳朵!这玩意儿劲儿大,别崩着你们!”他的声音洪亮,在清冽的空气中传得很远。
众人闻言,嬉笑着又往后挪了几步,几个胆小的甚至捂住了耳朵,但眼睛都瞪得溜圆,充满了孩童般的期待。
只见忠叔深吸一口气,手臂前伸,小心翼翼地将那跳跃着橘红色火焰的火把顶端,凑近了雪人身上一根探出较长的稻草。
“嗤——”
一点火星瞬间燎着了干燥的草尖,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稻草杆向内蔓延。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
“砰!!!”
一声闷响在小院中骤然炸开!那插满稻草的雪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内部狠狠撕扯,瞬间四分五裂!裹挟着巨大力量的雪块、冰渣混合着燃烧的、半焦的稻草,如同节日里最绚烂却也最暴烈的烟花,猛地向四面八方激射开来!一股浓烈、刺鼻、带着硫磺气息的硝烟滚滚升腾,迅速弥漫了整个小院,将清冷的空气彻底搅乱。
“哈哈哈哈哈!成了!真成了!”
“好家伙!这动静!吓老子一跳!”
短暂的安静后,是众人爆发的哄堂大笑和兴奋的叫嚷。所有人头上、身上都沾着稻草和雪沫,大牛拍着大腿,曲家兄弟互相捶打着肩膀,庞厨子笑得胡子直抖,连望春和盼夏两个小姑娘也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这粗犷原始的“爆炸”,带给这些经历过颠沛流离的人们一种奇异的释放感。
然而,站在院门口的陈平凡,看到这漫天飞舞的雪沫草屑和那尚未散尽的硝烟,一阵狂喜瞬间冲上头顶!
成了!真的成了!
葛洪《抱朴子》内篇中那看似荒诞不经、记载于“仙药”与“金丹”之间的寥寥数语,竟然真的化作了眼前这震耳欲聋的现实!
在这冷兵器的时代,掌握了它,便等于掌握了一张在乱世中安身立命的底牌!
“都听着!”陈平凡压下翻涌的心绪,高声喊道,声音瞬间压过了院中的喧闹,“今晚炖羊!烤肉!管够!大伙儿都搭把手,准备起来!”
“喔——!!!”欢呼声几乎要掀翻院子上方那一小片晴空。炖羊!烤肉!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没有什么比一顿热气腾腾、油香四溢的大餐更能犒劳辛苦和庆祝“胜利”的了。众人立刻行动起来,大牛和曲家兄弟去搬柴火,庞厨子挽起袖子走向厨房,望春盼夏开始清扫院子。小院瞬间充满了忙碌而欢快的气息。
陈平凡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那个穿着厚棉袍的小男孩身上。他正是梁元帝萧绎的第十子,曾经的始安郡王——萧方略。这个刚满九岁的孩子,脸上依旧带着这个年纪应有的稚气,但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却沉淀着远超同龄人的沉静。幼年丧母、长安为质、亡国失父,巨大的变故过早地剥夺了他孩童的烂漫,在他脸上刻下了近乎麻木的“不悲不喜”。然而,刚才那爆炸雪人的巨响和漫天飞散的景象,显然触动了他沉寂的心弦。此刻,他那总算像个孩子一样,发出了一阵欢笑。
“郡王爷,”陈平凡走上前,蹲下身,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摘掉粘在萧方略棉袍肩头和发梢上的几根焦黑稻草,“刚才没吓着吧?”他的声音放得很柔和。
萧方略抬起眼,看向陈平凡。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恐惧,只有对新奇事物的惊奇和探究。他后退半步,恭恭敬敬地向陈平凡行了一个弟子礼,动作标准:“先生,请不要再称‘郡王’了。父皇临终前有言,自离江陵那日起,世上便再无始安郡王萧方略,只有跟随先生读书识字的学生萧方略。”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郑重。
陈平凡心中微叹。这孩子的懂事,反而更让人心疼。他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好,方略。你找先生有事?”他注意到孩子欲言又止的神情。
萧方略抿了抿嘴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小声地、清晰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先生,我……我有孝在身。您方才说,今晚都是肉食,学生……该吃什么?”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小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梁元帝萧绎驾崩尚不足两月,身为皇子,他必须恪守孝道,禁绝荤腥。陈平凡刚才宣布的盛宴,对他而言,无异于一场无声的考验。
陈平凡微微一怔,随即涌起一股强烈的怜惜。对一个自幼丧母、又骤然失去父亲、背负着沉重国仇家恨的孩子来说,连最基本的饮食都成了需要小心翼翼请示的难题。他伸出手,想揉揉孩子的头,却在半空中顿住,转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而肯定:“放心,先生怎么会忘了这个?早就给你准备好了!保证不会饿着我们方略!今天的书,可念熟了?字练了吗?”他巧妙地转换了话题,试图将孩子的注意力从这沉重的现实束缚中稍稍引开。
“回先生,”萧方略依旧恭敬,“书已念熟,字也练了十张。”这一个多月,陈平凡忙于安置众人、默写典籍、寻找火药原料,分身乏术,并未亲自教导萧方略,只是给他列了书目让其自学。好在有宇文招这位见多识广的世家子和学问扎实的小谢贞在,萧方略遇到问题也能随时请教,倒也不至于荒废学业,算是他们主仆两人没白吃陈平凡的饭。
“好孩子。”陈平凡赞许地点点头,直起身,“盼夏,带方略去洗洗手脸,换身干净衣服,刚才崩了些灰土。”
“是,少爷。”盼夏应声上前,牵起萧方略冰凉的小手,柔声道,“跟我来吧。”萧方略顺从地跟着盼夏走向屋内。
看着孩子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陈平凡和宇文招直奔后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