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前的江陵城,弥漫着一种精疲力竭的死寂。持续整夜的狂暴厮杀如同退潮般暂时止息,只留下遍地狼藉与刺鼻的腥锈气息。魏军潮水般的攻势终于暂缓,却非仁慈,而是为了更彻底的吞噬。
更多魏军步兵冲入西城,踏过破碎的城门、翻倒的拒马,以及层层叠叠、早已冰冷僵硬的尸骸,源源不断地涌入这座曾经固若金汤的梁国新都。
西城,彻底沦陷,成了魏军森严的营盘。沉重的脚步声、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以及伤者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取代了昨夜的震天喊杀。魏军如同黑色的蚁群,正有条不紊地清理战场,控制要道,将梁军的残破旌旗粗暴地扯下,换上狰狞的魏军狼头纛旗。
偶尔有零星的抵抗爆发,是某个被遗忘角落里的梁军残兵绝望的呐喊,但旋即便被更凶猛的黑潮淹没,只留下几声短促的惨叫,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微不足道的涟漪,很快便消逝在占领军冷酷的秩序里。
而在东城,劫后余生的梁军残部,正用最后一丝气力,在断壁残垣间构筑起一道单薄得令人心酸的防线。士兵们倚靠着半塌的坊墙,或是堆积起来的家具门板,许多人连站着都成了酷刑。一个年轻的士兵,背靠着烧焦的房柱,长矛还紧握在手,眼皮却沉重地黏在了一起,头颅一点一点,竟在弥漫着血腥与焦糊味的空气中站着沉入了短暂的昏睡。旁边一个满脸血污的老兵,用豁了口的刀支撑着身体,浑浊的眼睛扫过四周同伴同样疲惫不堪、摇摇欲坠的身影,最终投向西方那片被魏军占据、火光仍未熄灭的城区,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死寂,比厮杀声更令人窒息的死寂,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时间,在这片废墟之上,仿佛被黏稠的血浆拖住了脚步,沉重而缓慢地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随着远处魏军营地里隐约传来的金属撞击声和口令声,如同钝刀在幸存者的神经上反复切割。疲惫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一个幸存梁军的四肢百骸。
当第一缕惨白的天光,艰难地刺破东方低垂的、混合着烟尘的铅灰色云层,微弱地洒落在皇城宫苑那残存的金色琉璃瓦上时,宫门紧闭、灯火通明了一整夜的梁国皇城深处,萧绎猛地从御座旁那张临时铺设的软榻上惊坐而起。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明黄色的内衫。他做了一个极短促、却极清晰的噩梦——滔天的浑浊江水,裹挟着万钧之力,轰然冲垮了江陵高耸的城墙,将城外密密麻麻的魏军铁骑瞬间吞没卷走,连同那震耳欲聋的攻城声浪,一同归于沉寂。他在梦中几乎要狂笑出声,仿佛已看到陆法和那袭飘然若仙的道袍,正立于云端,挥手间便引来了灭世洪涛。
然而,梦醒时分,现实冰冷刺骨。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高高的殿窗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雕花窗棂,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急切地探出头,望向皇城之外,望向那浩渺长江的方向。视野所及,唯有被战火蹂躏后满目疮痍的城池轮廓,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嶙峋骸骨,在微曦中沉默地伫立。远处的江面,灰蒙蒙一片,宽阔依旧,涛声隐隐传来,却平稳得令人心头发慌。没有惊天动地的决堤轰鸣,没有汹涌而至的灭顶黄流,更没有魏军人仰马翻、被洪水吞噬的壮观景象。
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江水,一如既往,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从容,亘古不变地向着东方奔流不息。那涛声,此刻听在萧绎耳中,不再是大自然的壮阔乐章,而成了冷酷无情的嘲笑,一声声,一下下,狠狠鞭挞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
“陆法和……陆法和!”萧绎猛地收回身体,背靠着冰凉的殿柱,发出一声压抑到近乎嘶哑的低吼,如同受伤的孤狼在暗夜中的呜咽。精心谋划的计策,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寄托了他最后全部希望的滔天洪水,竟成了彻头彻尾的泡影!陆法和那信誓旦旦的承诺,那仙风道骨的身影,此刻在他心中轰然崩塌,碎成齑粉,只留下被愚弄的耻辱和深入骨髓的冰寒。“误朕!误国!妖僧误朕啊!”
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疯狂向上攀爬,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他猛地转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大殿。殿内侍立的宫人、内侍,无不面如土色,深深垂着头,恨不得将身体缩进阴影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几名身披精良鱼鳞甲、按剑侍立在丹陛之下的禁军将领,盔缨微微颤抖,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惊惶。萧绎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禁军统领王顗那张刚毅却难掩疲惫的脸上。
“王顗!”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尖锐,刺破了殿内的死寂,“城中……尚能战者,还有多少?”
王顗魁梧的身躯一震,猛地单膝跪地,沉重的甲叶撞击在光滑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深深低下头,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回禀陛下!末将……末将已点验完毕。禁军……连同昨夜从西城、南城拼死撤回的残部……尚能执刃者……不足四千!”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砸在地上,也砸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四千!面对城外如狼似虎、兵锋正盛的数万魏军,这四千疲惫之师,与螳臂当车何异?
萧绎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扶住身旁的蟠龙御座扶手,冰冷的触感传来,却丝毫无法平息他内心的灼热与惊涛骇浪。四千!仅仅四千!这数字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他最后的幻想。东西城之间那道原本象征繁华与生机的宽阔御街,此刻在萧绎眼中,已化作一条毫无遮拦、直通地狱的死亡通道!魏军的铁蹄一旦再次启动,踏平这无险可守的东城,碾碎这区区数千残兵,不过是须臾之间!
皇城?这最后的乌龟壳又能支撑多久?弹丸之地,困守孤城,结局早已注定——粮尽援绝,最终化为齑粉!
“援军呢?!”萧绎猛地挺直身体,仿佛被这个念头狠狠刺了一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绝望和质问,回荡在空旷而压抑的大殿穹顶之下,“任约!任约在南岸是聋了还是瞎了?!他的舟师何在?王僧辩!王僧辩的大军又在哪里?!朕的勤王诏书是白纸吗?!难道他们都死了不成?!”他狂躁地在御座前踱步,明黄色的袍袖随着他剧烈的动作胡乱翻飞,如同一只被囚禁在绝境中、徒劳冲撞牢笼的困兽。
时间,这最冷酷的敌人,正毫不留情地吞噬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每一刻的流逝,都意味着魏军完成整顿、发起最后总攻的可能在无限增加。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令人窒息。只有皇帝粗重的喘息声和殿外偶尔传来的、不知是风掠过断壁还是魏军巡哨发出的诡异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深渊里,一个名字如同黑暗中的萤火,猛地窜入萧绎混乱的脑海——
莫先生!
那个总是如同影子般悄然出现又悄然消失,言语模糊却每每能点中要害的神秘谋士!那个在陆法和献上水淹七军之计时,似乎曾欲言又止的莫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