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雨一直下到今日早朝,这团乌云似乎只笼罩在江陵上空,一滴雨水都不肯施舍给别处。
江陵城一早就戒严了,两波人马带来了两个消息:派去探查魏军动向的王琛传回消息,边境一切正常;魏军派来使者,宇文泰下的战书。
雨滴敲打着皇宫的琉璃瓦,檐角铜铃在湿冷的北风里叮当作响。梁元帝萧绎独坐在龙椅后之上,陆法和则悄然隐藏在的屏风暗影里,透过半垂的锦缎帷幔,他能望见丹墀下群臣黑压压的冠冕,像是一排排等待被人树立的墓碑。
\"陛下,西魏宇文泰遣使送来战书。\"左民尚书周弘正的声音像把生锈的刀,割开朝堂上黏稠的寂静。侍从搀扶着的老臣捧着鎏金漆盒的手微微发颤,盒中羊皮卷渗出暗红斑痕,像是被血浸过。
\"念。\"梁元帝的声音比想象中平静。他和陆法和都注意到尚书左仆射王褒悄悄往殿柱后挪了半步——这位以文采着称的宠臣,总能在血腥味弥漫前嗅到危险。
\"大魏天子致书伪梁萧绎:尔父萧衍窃据神器五十年...\"周弘正刚念出开头,吏部尚书宗懔便重重叩首,玉笏撞击金砖的脆响惊的群臣心神一颤。
\"陛下!此等僭越之辞断不可入圣听!\"宗懔花白的须发在晨光中颤动如银丝,\"臣请即刻斩杀来使,悬首朱雀门!\"
萧绎的指尖在龙椅上压出一道浅痕。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春日,在江陵东郊的竹林精舍,自己与宗懔、王褒等人曲水流觞。那时他刚完成《金楼子》的《立言篇》,谈笑间将历代帝王比作过眼云烟。而今宗懔的官袍已磨出毛边,王褒的眉间刻满谄媚的皱纹,而他自己龙袍下的脊背,正被无形的丝线勒出道道血痕。
\"胡将军以为如何?\"梁元帝转向武将队列最前的壮硕身影。车骑将军胡僧佑竟是披甲上殿,肩头的狮头吞口有杀气流出。
\"西魏前锋昨夜开始攻打石城。\"胡僧佑的声音像块砸进深潭的石头,\"还有一军正在向东奔袭,疑似是向江津渡口而去。\"
朝堂霎时炸开嗡嗡议论。萧绎看见几个年轻御史的喉结上下滚动,仿佛要咽下突然涌到嘴边的惊呼。他的独眼突然捕捉到殿角一抹异动——尚书左仆射王褒正用麈尾遮着脸,与身旁的太府卿黄罗汉交换眼神。这些江东士族的眉眼官司,比魏国的铁骑更让他脊背发凉。
\"陛下!\"素来反对迁都的太府卿黄罗汉突然出列,\"江陵城小墙薄,臣请移驾长沙...\"
\"砰!\"
梁元帝龙书案上的青瓷盏被狠狠砸在丹墀前,炸开的脆响惊得众人噤声。看着茶汤在蟠龙纹金砖上蜿蜒成几道水纹,梁元帝忽然想起前日在陈平凡的那番话,这朝堂上有几个忠臣?
\"黄公是要朕效仿晋元帝偏安江南?\"梁元帝起身时,今日特意换上的玄色龙袍扫过御案上放着的几本奏章,他瞥了一眼,不禁嘴角露出一丝渗人笑意,案上放的第一本就是王琛那笑话般的边境无恙。
王褒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这位以机敏着称的近臣显然想起了三个月前的旧事——当梁元帝萧绎听说武陵王萧纪在蜀中称帝时,也是这样笑着折断了一支紫毫笔,次日便有三万水军顺江而下。而在两个月前,萧纪的头颅被石灰腌着送进江陵时,王褒正是那个奉命揭开漆盒的人。
\"来人。\"梁元帝的声音很轻,但声音一出,就盖过了王褒的咳嗽声。羽林郎的铁靴声从殿外传来时,黄罗汉的象牙笏板当啷落地,在死寂的朝堂上滚出很远。
\"陛下!西魏大军已经到了石城,距此只有二百里,江陵存粮不足三月啊!\"老臣突然撕心裂肺地喊起来,\"当年侯景之乱...\"
\"堵上他的嘴。\"萧绎接过一旁高善宝抵来的手巾,扔向黄罗汉,看着侍卫将挣扎的老臣拖出殿外。北风吹开云母窗纱,送来一丝血腥气。
新兴太守裴机突然出列:\"臣请尽发江陵丁壮,在城西增筑三重瓮城。\"这位荆襄豪族出身的武将声如洪钟,\"当年关羽...\"
\"当年关羽失了荆州。\"萧绎冷笑着打断,\"裴太守是要朕学关云长败走麦城?\"他独眼中迸出的寒光让裴机踉跄后退,幸而身后的武昌太守朱买臣扶了一把。
王褒见此时机出列启奏:“臣请陛下速派援军,驰援石城。石城乃江陵门户,万不可失!”他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浑身浴血的传令官扑倒在丹墀前,背后的箭羽还在微微颤动。
\"石城...丢了。\"
\"好,好得很。\"他转身望着屏风上的《职贡图》,那些虬髯碧眼的番使画像在阴影中扭曲成鬼魅,\"传朕旨意:焚毁江陵城外三十里所有村落,所有百姓迁入城内,水井投毒,粮仓...\"
\"陛下不可!\"老臣周弘正突然撞开搀扶的侍从,\"当年魏武迁民,尚知存恤百姓...\"
\"周老尚书年事已高。\"梁元帝温柔的语气让所有人打了个寒颤,\"送回府中静养吧。\"他望着老臣被请走时散落的进贤冠,突然很想念被自己毒死的兄长萧纲。那个总是温文尔雅的废太子,在饮下鸩酒时是否也露出过这般惊恐的眼神?
日头渐高,江陵的雨也停了,朝会终于在一片死寂中结束,没有争论,没有劝谏,所有人都听皇命行事。
梁元帝回到内殿里,指尖抚摸着摆放棋盘的御案下暗藏的短剑。剑柄上\"青虹\"二字还是他八岁生辰时父亲所赐,如今篆刻的金漆早已斑驳。他恍惚看见十二岁的自己正在建康宫中,与自己对弈的陈庆之在告诉自己,弃子当果断。
高善宝领着陆法和悄然而来。
“司徒怎么看今日的朝臣凑对?”梁元帝已经藏好了短剑,开始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
“陛下的决定是对的,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大臣,就是赢了也还是输了。”陆法和也在棋盘上落下一枚白子。
“善宝,你这就去凡儿那,让他看好杨忠的养女,杨忠所部两日内就会到江津渡口,到时候就能知道这位大将军究竟是忠还是奸。至于莫先生的事让凡儿先不要问了,两日后再一并给他解释。”梁元帝用起了新研究的宇宙流,下棋能让他心绪平静。
今日梁元帝的心绪很乱,总会莫名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明明是一场君臣大戏,自己却总是想到些死人和将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