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金銮殿地砖上,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砖,我听见鸿胪寺卿唱喏:“新晋举人范进,上前听宣!”
三日前放榜时我曾昏厥,被人抬回客栈,此刻却清醒得可怕。
龙椅上的嘉靖皇帝目光如鹰,扫过我时带着审视,倒像在看一件刚打磨好的玉器,要试试是否经得住磕碰。
“听闻你年过半百才中举,可有怨言?”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磕头至地,额头撞在砖上发出声响:“草民唯知‘朝闻道,夕死可矣’!能为圣上分忧,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岂敢有怨言?”
余光瞥见文华殿大学士张居正捋须微笑,我便知这话搔到了痒处。
那日在闱场,若不是我将老者的密信连夜抄录,又托人呈给张阁老,此刻跪在这金銮殿上的,怕是一具尸体。
退朝时,张居正的亲信送来玉如意,锦盒里压着素笺,上书:“慈恩寺后殿,巳时。”
张居正亲信送来的素笺下,压着张泛黄的抄本——竟是我二十年前参加童试时写的《弭盗策》,末句‘官逼民反,盗由吏生’被朱砂圈了又圈,旁注小字:‘此人骨鲠,可用。’墨迹与张居正平日批牍的笔锋无二。
我这才惊觉:从童试到如今,我的每篇落榜文章,或许都曾经他案头。
第二日,檀香缭绕中,张居正抚须道:“圣上命我考察新科士子,你殿上应答,倒像个懂得‘规矩’的。”
他忽然压低声音,“两淮盐运使贪墨案,圣上已有所闻,命我彻查。这是涉案名录,你去扬州,任巡盐御史。”
我接过密函,指尖触到封皮上的蜡油,那蜡油里混着细沙——这是东厂专用的密函标记。
我摩挲着密信上张居正的私章,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南京贡院,曾见他对落榜考生怒斥“科场非沽名钓誉之地”。
如今这“非沽名”的张阁老,却用我这枚“敢骂考官”的弃子当刀使。
烛火下,信纸上“扳倒严嵩”四字的墨痕未干,却洇出另一片暗纹——那是徐文远供词里提到的“高拱当年在扬州私分盐税,曾求张居正遮掩,却被拒之门外”。
原来张阁老的‘天罗地网’,早将我这枚‘敢骂考官’的弃子算在局中——他当年在南京贡院斥退落榜生时,或许就在等一个像我这样,既无背景又敢戳痛处的人,来做这把劈向严党的刀。
我这枚饵,不仅要钓严党,还要替他清剿政敌的旧账。
盐运司是严党的钱袋子,动这里,便是动严嵩的根基。
抵达扬州那日,盐运司衙门前的石狮缺了半只耳朵,朱漆剥落得像生了癞疮。
师爷哈着腰迎上来,袖口露出半截金镶玉:“范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醉仙楼的花魁已备下接风宴,还请大人赏光……”
我将官印拍在案上,震落桌上积尘:“接风宴不必了,调近三年盐引记录来!”
师爷脸色煞白,支吾道:“回大人,账册正在清点,恐怕……”
“恐怕是‘清点’到了别人的腰包里吧?”
我冷笑一声,带人闯进库房。
霉味中翻出的账册墨迹鲜亮,入库日期却倒填了三年——好个“清点”,分明是拿新账本糊弄我!
我随手翻开一本,账册上密写着‘支盐税银一万两,付苏州织造局严府’,旁边用朱砂批注:‘此银购得西洋火器十门,已送蓟州总兵戚继光处’——原来严党贪墨的军饷,竟间接成了抗倭武器。
当夜批阅卷宗,烛火忽明忽暗。
窗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吹灭油灯,抄起砚台躲在门后。
黑影闪入时,寒光直取咽喉,我侧身躲过,砚台狠狠砸在他后脑。
点亮油灯,见他腰间系着一块玉佩,刻着“徐”字——正是扬州知府徐文远的家徽。
这徐文远,在密函里位列第三,是盐运使的狗头军师。
看来,他们等不及要让我这“钦差”闭嘴了。
砚台边角沾着血,在烛光下像一朵绽开的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