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始二年的冬,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漫长。
我躺在毡帐里,听着云与当于的哭声,忽然觉得累了。
三十年的时光,像草原上的风,吹皱了汉宫的月,吹白了草原的头,却吹不散记忆里那抹梅香。
“母亲,长安的使者又送了幅画。”
当于捧着画卷跪在我床前,声音哽咽。
展开的瞬间,我看见画中女子眉间朱砂鲜艳,眼尾那滴墨痕却淡了——原来毛延寿伏诛前,终究还是心软了,让后世看见我初入宫时的模样,没有泪痕,只有对未来的憧憬。
“替我收着。”我摸着画卷上的梅枝,忽然想起元帝最后一次见我,他说:“朕后悔了,当初该带你去看未央宫的梅开。”
可未央宫的梅,终究没草原的雪持久。
帐外传来胡笳声,这次是《阳关三叠》,是云在哭送汉使。
我知道,她们会接过我的使命,继续在汉匈之间游走,就像我接过了前世的自己。
命运从来不是轮回,而是无数个相似的灵魂,在不同的时空里,重复着同样的悲欢。
复株累走进来时,手里捧着我最爱的漆木琴。
琴弦已断了三根,是我教云弹琴时不小心弄断的。
“我让人修好了。”他说,声音比平时轻很多,“等你病好了,再弹次《凤求凰》吧。”
我笑了,知道这是最后的谎言。
伸手抚过琴身,忽然摸到刻在琴尾的小字:“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
是前世的我刻的,今生的复株累却一直留着。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却还是要做这计拙的一环。
“复株累,”我望着帐顶的狼图腾,忽然想起初见呼韩邪时的黑马,“如果有来生,你说我们会在哪里相遇?”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心口:“在南郡的梅树下,你穿素纱襦裙,我穿汉人青衫,就像普通的农家男女,看溪水潺潺,听梅香阵阵。”
我闭上眼,任由他的体温传过来。
恍惚间,仿佛真的回到了秭归的小山村,溪水在脚边流淌,梅枝上的雪刚刚融化,一个梳双鬟髻的少女提着裙摆跑来,身后跟着个穿青衫的男子,脸上没有疤痕,只有温暖的笑。
“娘亲,你看,是梅花!”
牙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可睁开眼,只有当于的泪滴在我手上。
原来所有的期待,都是前世的遗憾在作祟。
我摸了摸当于的头,想说“别难过”,却咳出了血,染红了胸前的狼图腾绣纹。
“阏氏!”复株累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慌。
我望着他,忽然觉得累了。
三十年,足够让一个汉宫少女变成草原阏氏,足够让仇恨变成理解,让抗拒变成宿命。
此刻的我,终于可以放下了。
最后一眼,我望向南边的天空。
那里没有汉宫的飞檐,却有一轮明月,像极了初入宫时的那轮月。
原来无论在长安还是草原,月亮都是同一个,照着无数像我这样的女子,在命运的长河里浮沉。
而我,终于要沉下去了,带着所有的遗憾与释然,沉入永恒的月光里。
毡帐外的胡笳声忽然停了。
我听见云在说:“母亲的眼睛,像草原上的星星,亮了三十年,终于要回家了。”
是的,回家——回那个梅香弥漫的小山村,回那个没有朱砂痣、没有胡笳声的初遇时刻。
当呼吸渐弱时,我忽然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说:“王嫱,你后悔吗?”
我想笑,却扯动了嘴角的伤。
不后悔,因为所有的痛苦,都让我更懂得活着的重量。
就像草原的雪,汉宫的月,都是命运给我的印记,让我在轮回中,永远记得自己是谁——是秭归的王昭君,是草原的宁胡阏氏,更是那个在梅树下奔跑的,永不屈服的灵魂。
最终,我在复株累的怀中闭上了眼。
模糊间,仿佛看见一支驼队从草原深处走来,驮着汉匈的和平,驮着无数女子的青春。
而我,只是其中一粒微尘,却用一生的重量,在历史的长河里,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痕
——像眉间的朱砂,像眼中的泪痕,像永不凋零的梅花,开在汉匈交界的关隘上,照着后来者的路,也照着归魂的月光。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