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五年春,刘备崩于白帝城的消息传来,吴宫的柳丝正抽新芽。
我望着刘禅的太子冠,忽然想起他在夷陵抓着赵云的枪穗,喊“叔叔疼”的模样——如今枪穗还在,持枪的人,却永远葬在了蜀地的桃花下。
“夫人,赵将军的副将求见。”
老婢递来个檀木匣,里面装着赵云的护心镜,凹痕里填满了蜀葵花瓣,“他说,这是赵将军临终前,用最后力气绣的。”
我颤抖着打开,护心镜内侧,用血丝绣着“孙”“尚”“香”三字,针脚歪斜,却比任何蜀绣都珍贵。
匣底压着片碎竹简,是刘备的笔迹:“朕终其一生,想护的是汉室江山,却忘了,该护的是眼前人。”
泪忽然砸在护心镜上,模糊了血色的字迹。
刘禅已被接回蜀汉,成为后主,而我,却永远留在了吴宫的冷殿里,像朵开败的蜀葵,等着凋零。
孙权偶尔会来,望着我的鬓角叹惋:“妹妹,你这双丹凤眼,终究还是没看透,这朱墙内外,都是困人的牢笼。” 我摸着墙上剥落的朱漆,露出底下的青砖——与蜀宫的砖色无二。
原来母亲的话是对的,这双眼睛看尽了人间春色,却始终困在朱墙里,数着砖缝,数着更漏,数着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
秋末,老婢在我枕下发现半幅蜀绣,绣着三个歪扭小人,旁边题着小字:“建安十七年春,刘禅画于蜀宫。”
其实那不是刘禅画的,是赵云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描的,那时他说:“少主将来会是好君主,而夫人……”
话没说完,便被刘备的亲卫打断。如今想来,他没说出口的,该是“夫人值得这天下最好的春色”。
可这天下的春色,早被朱墙挡在了外面,我们能抓住的,只有彼此手心里的血,和护心镜下的残绣。
临终前,我望着西沉的日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银枪破空声,和刘禅的啼哭。
恍惚间,又回到建安十七年的船坞,赵云的银枪横在船头,张飞的蛇矛挑落我鬓边步摇,而我怀中的刘禅,正用小手去够他的枪穗。
“子龙,”我对着虚空伸出手,“这次,换我护你们吧……”
寒鸦的啼叫惊落最后一片蜀葵花瓣,老婢在冷殿里发现,我掌心紧握着半片银甲,刻着“护”与“安”,而枕下的蜀绣,不知何时被泪水洇湿,三个小人的轮廓,渐渐融成一片血色的雾。
孙权来祭奠时,看见护心镜上的血字,忽然长叹:“原来你们三人,早就在命运里织了张网,谁也逃不掉。”
他摸着玉珏的断口,“母妃若泉下有知,该心疼你这一辈子,困在朱墙里,连真心都不敢说。”
我终究没说出赵云护心镜里的秘密,没说刘备临终前的悔意,
只是让老婢将残绣和银甲放进棺木,随着我一起埋入吴宫的青石板下。
或许千百年后,有人会在砖缝里发现这些痕迹,知道曾有个女子,在朱墙内守着残绣,等了一生的春天。
后记:史书上写“孙夫人还吴,后卒于吴”,却没写她临终前,枕下藏着半幅蜀绣,和一片刻着“护”字的银甲。
更没写,在蜀汉的皇陵里,赵云的墓碑旁,不知何时多了株蜀葵,每到春日,便开得比血还艳。
刘禅登基那日,在太庙看见幅残画,画中女子抱着幼主,身旁立着位银甲将军,背景是燃烧的战船。
老臣说,那是先帝未完成的《护主图》,画了一辈子,却始终缺了女子眼中的神色。
“丞相,”刘禅摸着画中银枪的纹路,“赵将军的护心镜,可还在么?”
诸葛亮长叹,从锦盒中取出护心镜,凹痕里的蜀葵花瓣早已风干,却仍带着当年的血色:“陛下可知,当年在夷陵,赵将军是为了护您和太后,才……”
话未说完,刘禅已看见镜内侧的血字——“孙尚香”,是父亲的笔迹。
原来他早就知道,知道赵云的心意,知道母亲的挣扎,却终究没能护好他们,让三人的命运,永远困在了朱墙的倒影里。
吴宫的冷殿被拆那日,工匠在砖缝里发现片银甲,刻着“安”字,旁边还有行小字:“蜀地的月亮,比东吴的圆。”
没人知道是谁刻的,只道是某个被困在朱墙里的女子,用一生的泪,磨出了这样的字迹。
风又起了,吹得蜀地的蜀葵东倒西歪,像极了当年船坞上,赵云被风吹乱的银发。
而在东吴的旧地,有人看见两只白鹤掠过朱墙,朝着蜀汉的方向飞去,翅尖沾着的,不知是蜀地的月光,还是东吴的霜雪。
原来这世间最牢的牢笼,从来不是朱墙,而是人心——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护住的人,没走完的路,都成了永远的囚笼,让相爱的人,在时光的长河里,永远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守着各自的残绣,数着相同的更漏,等着永远等不到的,春天。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