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碾过碎石路时,车灯照亮了院角那丛衰败的野蔷薇。
我抱着黑子蹲在熟悉的木门前,指尖抚过门板上父母刻的身高线——最后一道刻痕停在我十三岁那年,父亲用军刀刻下的“小川一米五”,刀痕边缘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毛糙,却在某个雨夜被人用红漆描过,新漆的棱角分明,像道未愈的伤口。
黑子突然竖起耳朵,漆黑的鼻尖在门缝间急促歙动。
它胸前的白鬃毛绷成扇形,喉咙里滚出低低的闷吼,那是小时候遇到山豹时才有的警戒声。
我按住它发颤的脊背,摸到肋骨根根凸起——尽管回到老家后每日喂它骨头汤,可那场两个月的跋涉还是在它身上留下了永久的印记,右前爪的肉垫至今结着痂,踩在青石板上会发出“滋滋”的响。
木门“吱呀”推开的瞬间,腐木气息混着某种陌生的化学药剂味扑面而来。
堂屋神龛上的遗像蒙着灰,母亲笑得温婉,父亲的军礼却永远定格在那个暴雨夜。
供桌上的青瓷碗里,晒干的茉莉花已经发黄,这是上个月赶集时王大爷帮我换的新供品,可碗沿上却有圈新鲜的指纹,比我的指节要粗上许多。
黑子突然挣脱我的手,箭一般蹿向厢房。
我跟着跑过去,看见它正对着墙角的樟木箱狂吠,爪子扒挠着箱盖上的铜锁,每道抓痕都带着血丝。
箱体缝隙里渗出的,正是方才那股古怪的药味——像老家后山蛇窟的腥气,又混着医院消毒水的冷冽。
当我撬开锁扣的刹那,整个人如坠冰窟——箱底码着十余个牛皮纸袋,袋口露出暗褐色粉末,正是三年前在缉毒现场见过的海洛因,包装袋上印着极小的犬爪印,和黑子的爪纹一模一样。
后颈突然传来钝痛,我在倒地前瞥见半截木棍,还有一双穿着翻毛皮鞋的腿。
那是父亲当年追捕毒贩时穿的鞋款,鞋跟处有块修补过的痕迹,和档案里“老刀”的特征完全吻合。
意识模糊间,黑子的撕咬声和男人的咒骂声交织在一起,温热的血滴在我手背上,带着铁锈味的咸。
最后一眼,我看见黑子被人用麻绳吊在房梁上,尾巴却还在拼命朝我摇晃,胸前的白鬃毛被血染红,像朵开在暗夜的红梅。
再次醒来时,我被反绑在牛棚的立柱上。
潮湿的稻草贴着后颈,远处传来黑子虚弱的呜咽。
借着月光,我数清了屋里的三个男人:中间那个脸上有道刀疤,从眉骨斜跨到嘴角,正是去年在边境线逃脱的毒贩“老刀”,父亲牺牲前最后追的就是他。
他手里把玩着枚银质勋章,勋章上的五角星缺了个角——那是父亲的二等功勋章,三个月前还摆在我城里的床头。
“你爹娘的枪法倒是准,”老刀用匕首挑起我的下巴,刀刃压在喉结上,“可惜啊,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儿子会把老窝送上门。那批货藏了三年,就等着你们这些小崽子放松警惕。”
他身后的男人突然踢了黑子一脚,狗盆砸在地上的声响让我浑身血液倒流。
黑子被踢得撞在墙上,却依然用前爪扒拉着地面,朝我这边拖行,每挪一寸,后腿就留下道血印。
老刀突然大笑,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瓶,倒出几粒药丸塞进黑子嘴里。
“听说这土狗能从城里跑回来?”
他蹲下来揪住黑子的耳朵,指腹碾过它后颈的伤口,“正好试试新配的追踪剂,看看是你的狗厉害,还是老子的药厉害。当年你爹把我弟弟逼进雷区,现在我就让他的狗尝尝被自己嗅觉折磨的滋味。”
我眼睁睁看着黑子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身体在地上疯狂抽搐。
它的眼睛很快蒙上白翳,爪子无意识地刨着地面,却始终朝着我的方向。
那些在城里找它的日夜突然涌上来,原来它不是贪玩跑丢,是闻见了老家的危险气息,是要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
父亲的日记里写过,老刀有个双胞胎弟弟,三年前在鬼哭谷被地雷炸死,原来他的仇恨不是为了毒品,是为了给弟弟报仇。
牛棚的木板墙突然传来三声敲击,是父亲教我的边防暗号。
老刀的匕首瞬间转向门口,我趁机用磨破的手腕撞向立柱上的铁钉——那是父亲当年钉马灯留下的,铁锈混着血珠滴落时,我听见了枪响。
不是边防的九五式,是父亲常用的六四式手枪,枪声里带着某种熟悉的节奏,像母亲哄我睡觉时的拍背声。
黑子在枪声响起的刹那挣脱了绳索,它浑身是血却依然准确地扑向老刀握枪的手。
我滚进稻草堆里摸到父亲藏的军用匕首,刀柄上的牙印还清晰可见,那是银星——父亲曾经的军犬,临终前咬下的印记。
反手刺进身后男人的大腿时,我看见老刀的枪口正对准黑子的头颅,他的手指在扳机上停顿了零点一秒,眼底闪过某种复杂的光,像是想起了自己死在雷区的弟弟。
“砰——”
新的枪响来自院外,是边防特有的九五式步枪声。
老刀的眉心绽开血花,他倒地前的最后一眼,是看着我抱着黑子冲出牛棚。
月光下,黑子的舌头无力地耷拉着,刚才吞服的追踪剂让它浑身发烫,却还在用鼻尖蹭我的掌心,像是在确认我是否平安。
军医后来告诉我,那种追踪剂会放大犬类的嗅觉记忆,让它们在痛苦中不断重温最恐惧的场景,可黑子却凭借着对父母坟前茉莉花的记忆,硬是挺过了毒发期。
抱着黑子躺在父母的床上,我听见窗外传来边防车的轰鸣。
月光透过窗棂,在黑子胸前的白鬃毛上镀了层银边,像极了父亲当年常戴的那枚银质勋章——耳边回响起父亲日记里的话:“老刀的弟弟曾是缉毒警,因误触地雷致残,后来被毒贩利用。”
原来仇恨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就像黑子胸前的白鬃毛,在月光下是银,在血光中是红,而边境线上的故事,永远藏着比夜色更复杂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