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祠堂倒塌的巨响中醒来的。
青石板碎成齑粉钻进指缝,混着三百年前的艾草香。
石像的头颅滚落在供桌下,眼窝处的裂痕里还凝着未干的水珠——原来被香火供奉的岁月里,我的眼泪从未真正干涸过。
掌心触到潮湿的青砖,上面刻着模糊的\"阿霜\"二字,是阿毛十岁那年用瓦片刻的,如今砖面已被磨得发亮,像他临终前摸过的最后一块炊饼。
\"石婆婆的头掉了!\"孩童的惊叫穿透祠堂,我慌忙扯过供桌上的艾草掩盖裸露的石腕。
抬眼看见穿红肚兜的小娃娃躲在梁柱后,脖颈处晃着半片竹篾平安符——和赵郎当年塞给我的那片一模一样。
他盯着我青灰色的指尖,忽然奶声奶气地喊:\"阿娘?\" 心跳声在石胸腔里碎成齑粉。
三百年了,这声\"阿娘\"依旧能劈开所有伪装的坚硬。
我踉跄着撞翻烛台,火光映出供桌上褪色的画卷:画中妇人抱着竹篮站在溪边,身旁男子握着犁把回头笑,幼儿趴在石案上啃炊饼——是村民根据记忆画的\"雨神一家\",却不知画里的人早已在忘川河畔熬成了执念。
暮色漫进祠堂时,我在残垣里捡到半片铜镜。
镜面映出的面容让我窒息:青灰色的皮肤爬满石纹,眼尾凝着永远化不开的水珠,像极了奈何桥上那个给亡魂舀汤的孟婆。
原来重生不是解脱,是把石心从忘川河底挖出来,重新摔在人间的碎瓦上。
村外的溪水还在流,只是当年的青石滩变成了稻田。
我站在青石桥边,看他蹲在巷口编竹篾。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极了那年在柴房里,赵郎背着光给阿毛编小马的模样。
\"阿爹,这竹篾怎么总裂?\"
穿开裆裤的小娃娃举着半成品摔在地上,他捡起竹片时指尖在抖——那道被篾刀划破的疤痕,和赵郎当年为我上山砍竹时一模一样。
\"得用晨露浸过的淡竹。\"
他说话时眼睛盯着竹篾,仿佛在透过竹纹看另一个时空,\"我娘说过,竹篾要沾着露水编,才不会割手。\"
可他不知道,他娘早已变成望夫石,连露水都是百年前的眼泪凝成的。
深夜他对着月光打磨竹器,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那是我当年哄阿毛入睡的民谣,却在他唇间散成破碎的音符。
我躲在街角看他把编好的蝈蝈笼挂在床头,突然想起石化前最后一眼:赵郎抱着阿毛跪在我石像前,竹篾散了一地,像落满星星的夜空。
我蹲下身,指尖划过水面时惊起涟漪——和三百年前赵郎背我过河时的波纹分毫不差。
水底沉着半片竹篮的残片,篮沿的针脚是我用阿毛的旧布衫缝的,此刻正被游鱼啄食,像极了孟婆汤里漂浮的记忆碎片。
\"阿霜?\" 沙哑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我浑身的石纹骤然收紧,转身看见拄着拐杖的老人站在柳树下,腰间挂着半片残破的竹篾,正是赵郎临终前塞给我的那片。
他鬓角雪白,却在看见我腕间石纹时,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水光——是三百年前在奈何桥头,他喝孟婆汤前最后一眼的模样。
\"认错人了。\"我别过脸去看天边的火烧云,红得像阿毛咳血的帕子,\"我是路过的......\"
话未说完,老人突然摔倒在田埂上,竹篾掉进泥水里,露出背面刻的小字:\"阿霜,等我\"。
那是赵郎的字迹,和他当年刻在竹篮底的\"春\"字一模一样。
我跪下身想扶他,石制的指尖却在触到他手腕时僵住——那里有一道浅红的胎记,形状像片艾草叶。
是阿毛出生时便有的胎记,三百年前我变成石像前,最后一眼看见的,就是他攥着炊饼奔跑时,手腕上晃动的这片\"艾草\"。
暮色彻底淹没村庄时,老人在我怀里咽了气。
他临终前一直盯着我腕间的石纹,反复念叨:\"石婆婆......护稻苗......阿毛的娘......\"
我摸着他后颈的朱砂痣,突然听见忘川河在耳边咆哮——那是三百年前我自愿放弃轮回时,河水掀起的最后一道巨浪。
祠堂的残垣里,新塑的石像正在打地基。
村民们说石婆婆显灵了,要重塑金身。
我抱着老人遗留的竹篾站在溪边,听见夜风里飘来熟悉的小调——是赵郎编竹篮时哼的曲子,断断续续,像被孟婆汤冲淡的记忆。
原来重生不是开始,是把刻在石心里的执念,重新泡进人间的酸甜苦辣。
当第一滴露水落在石腕上时,我忽然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问:若此刻回到奈何桥,你还愿意举起那柄铜勺吗?
溪水倒映着满天星斗,像极了忘川河上的鬼火。
而我腕间的石纹,正在月光下渗出细小的血珠——那是孟婆的眼泪,是永远无法干涸的、属于阿霜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