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我跪在青石板上,指尖抠进石缝里的力道几乎要碾碎掌骨。
竹篮里的艾草散出清苦气息,混着唇角渗出的血味,像极了那年他临终前药罐里翻涌的苦香。
赵郎,你看这溪水还是当年的溪水,可你编的竹篮底都磨穿了。
我望着篮底漏出的艾草碎叶随波逐流,忽然想起十八岁嫁进赵家那天,你蹲在溪边给我编新嫁娘的妆奁,手指被竹篾割出细口也不肯停,说要编个能装下整个春天的篮子。
后来篮子没装满春天,倒装满了我们三年的烟火 —— 装过你清晨钓的鲫鱼,装过我新摘的豇豆,装过阿毛周岁时满地乱爬的小布鞋。
阿毛又在咳嗽了。
隔着破木门的咳嗽声像把钝刀,一下下剜着我本就千疮百孔的心。
自入春以来,田里的稻苗枯死大半,河里的水浅得能看见河底的鹅卵石。
五岁的阿毛发起高热,滚烫的小身子蜷在草席上,嘴里一遍遍地喊 \"爹爹\"。
我摸着他烧得发红的小脸,突然想起赵郎咽气前说的话:\"阿霜,等阿毛长大了,带他去看钱塘潮。\"
山神庙在百里外的苍岩峰顶。
我背着竹篮出发时,阿毛的烧刚退些,攥着我的衣角不肯松手。
\"娘很快就回来。\"
我亲了亲他冰凉的额头,把家里仅剩的半块炊饼塞进他手里。
月过中天时,我摔在青石板路上,膝盖的血浸透了粗布裙角。
抬头望着陡峭的石阶,忽然听见山风里传来模糊的呼唤,像极了赵郎生前唤我 \"阿霜\" 的声音。
\"阿霜,别去了。\"
幻觉里的赵郎站在石阶上,月白长衫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还是我记忆中二十岁的模样。
他向我伸出手,掌心的薄茧仿佛还带着当年握犁把的温度。
我想抓住那只手,可指尖触到的只有山间的雾气。
\"赵郎,你看田里都裂了缝,阿毛在咳血......\"
我的声音混着泪水落在石阶上,惊起几只栖息的夜鸟。
幻觉中的赵郎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他临终前的微笑:\"阿霜,活下去。\"
露水打湿了鬓角的白发,我数着石阶上的青苔痕一步步往上爬。
竹篮里的艾草早已被汗水浸透,却还固执地散发着清香。
走到第七百级台阶时,脚底一滑,整个人摔进旁边的溪沟里。
溪水刺骨的冷意瞬间漫过全身,我看见水面上漂着几片艾草叶,突然想起那年发大水,赵郎背着我蹚过齐腰深的洪水,他的后背比此刻的溪水温暖百倍。
\"赵郎,我疼。\"
趴在溪边的石头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破碎的纸片,被山风吹得七零八落。
膝盖的伤在流血,掌心的血泡破了又结,可最疼的还是胸腔里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想起阿毛烧得通红的小脸,想起村里饿死的老妇人怀里抱着的死婴,我咬着牙撑起身子,竹篮里的艾草沾着泥,却依然挺直了茎秆。
山神庙的飞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时,我终于摸到了庙前的石狮。
石像的眼睛被风雨侵蚀得模糊,却依然带着威严。
我跪在蒲团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荡的殿宇里回响:\"求山神爷赐雨,救这一方百姓......\"
话未说完,喉间一阵腥甜,鲜血染红了胸前的粗布衣裳,滴在地上的艾草叶上,像开了几朵小小的红花。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响起闷雷。
我抬头望着渐渐阴沉的天空,忽然看见云层里浮现出赵郎的脸。
他向我微笑,伸手想要触碰我的脸颊,可指尖刚要相触,便被一道闪电劈散。
剧痛从四肢百骸涌来,我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破裂的声音,低头看见手腕正在变成青灰色的石头。
\"阿毛......\" 最后一声呼唤散在风里,竹篮从手中滑落,艾草散落在溪边的草地上。
雨水砸在我的石肩上,顺着渐渐僵化的眼角流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意识即将消散的瞬间,我仿佛看见山脚下匆匆赶来的小身影,穿着赵郎去年给他缝的青布衫,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炊饼。
暴雨倾盆而下的夜里,我站在云端俯视着熟悉的村庄。
田里的裂缝被雨水填满,枯死的稻苗渐渐挺起腰杆,河边的老槐树又抽出新芽。
村民们在门前挂起艾草,狂风掠过村庄时,总会自觉地绕道而行。
可他们看不见云端的我,正用石像化的手指一遍遍地抚摸记忆中阿毛的小脸。
我的指尖刚触到儿子滚烫的额头,石粉就从指缝里簌簌掉落。
喉间还凝着未喊出的 \"阿毛\",整具躯体已化作山间顽石。
可心跳声却格外清晰,像被封在琥珀里的蜂鸣——原来山神取走了我的肉身,却留下这颗不肯冷却的心脏。
\"三百年后奈河桥缺个掌汤的。\"
山神像座风化的老松,说话时松针簌簌落在我石面上,\"你护了一村人,却护不住自己的骨血。不如去瞧瞧轮回里的因果。\"
我数着石缝里渗进的雨滴过日子,看春苔在肩头织绿网,听秋蝉在耳畔唱挽歌。
直到某个冬夜,石心突然裂出细缝,我看见自己的魂灵正从石眼里飘出来,袖摆还沾着当年跪求山神时的泥渍。
忘川水的腥气漫上来时,我才惊觉掌心还紧攥着半片残破的竹篾——那是赵郎编给阿毛的蝈蝈笼碎片。
三日后,村民在溪边发现一座石像,手里还抱着半篮艾草。
他们把石像抬进祠堂,供在山神爷旁边。
每逢初一十五,便有人来上香,说这是护佑一方的雨神。
只有我知道,石像的眼底藏着未干的泪痕,石心里刻着赵郎的名字,还有阿毛第一次喊 \"娘\" 时的软糯声音。
岁月在石像上刻下青苔,却抹不去记忆里的温度。
每当台风来临前,我便化作一阵清风,掠过每一户挂着艾草的人家。
艾草的清香里,总能听见赵郎当年编竹篮时哼的小调,看见阿毛在溪边奔跑的身影。
只是风永远无法触碰人间的温度,就像我永远无法再为阿毛梳一次被风吹乱的头发。
祠堂的香火越来越旺,可再没人记得石像曾经是个叫阿霜的农妇,是赵郎的妻,阿毛的娘。
他们只知道悬挂艾草能避台风,却不知道每一片艾草叶上,都凝着一个母亲未干的眼泪,都藏着一个女子对丈夫未尽的思念。
夜深了,我望着祠堂里摇曳的烛火,石制的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微笑。
赵郎,你说我们下辈子还能相遇吗?
到那时,我不要做护佑一方的神,只愿做你身边的普通妇人,陪你看遍钱塘潮,看阿毛娶妻生子,看艾草在门前年年抽芽。
风穿过祠堂的窗棂,卷起供桌上的艾草叶,落在石像脚边。
我知道,这是人间给我的回应,也是我永远无法触及的温柔。
就让这缕清风,带着我的思念,永远守护着这片土地,守护着我曾经拼尽全力想要保护的人。
毕竟,有些爱,注定要在时光里化作永恒的守望,就像溪边的石像,就像门前的艾草,就像从未停歇的春风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