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三年夏。
丞相府的梧桐叶落了满地,诸葛亮的羽扇却还停在《禹贡》的“梁州”篇。
我望着舆图上用朱砂圈住的南中七郡,忽然想起前世他南征时,我连军粮数目都不能过问的场景——如今虽能共议国是,案头却多了份《出师表》草稿,“亲贤臣远小人”六字下,三颗朱砂点比前世更深。
“陛下以为,南中当剿还是当抚?”
诸葛亮的声音像蜀锦般平滑,却藏着冰碴。
我摸着法正的遗策,上面在“七擒孟获”处画了个问号——前世他用仁义收服孟获,却耗空了益州钱粮,此刻我却看见,他袖中藏着的《韩非子·难一》,在“舜服三苗”处批着:“非德服,乃力服。”
“相父已有定论,何必问孤?”
我轻笑,指尖划过舆图上的“泸水”,“当年法参军说‘攻心为上’,相父却在治兵篇写‘以战代抚’。”
诸葛亮的羽扇顿在半空,眼中闪过惊讶——他定是没想到,我会翻看他的治兵手札。
“陛下果然长进了。”
他放下羽扇,露出掌心的老茧,比前世建兴三年更厚,“南中诸郡,夷汉杂居,若不用强,何以立威?”
他指向“越巂郡”,“高定元的叛军已杀了三任太守,此等贼寇,岂能用仁义感化?”
我望着他眼中的锐意,忽然想起五丈原那夜,他强撑病体部署退兵的模样。
“相父可知,”我取出巧儿从织锦坊得来的密报,“益州百姓说,‘丞相南征,男当战,女当运’,怨言已起。”
诸葛亮的眉峰深了深,羽扇在舆图上划出弧线:“若不除此心腹之患,北伐无以为继。”
殿外传来张飞的骂声:“龟儿子!白毦兵的藤甲怎的还没晒干?”
我望着这位刚从阆中赶来的车骑将军,铠甲上还沾着蜀道的泥尘,忽然想起建安二十七年在阆中救下他的场景——如今他虽未被刺杀,却因急于为关羽报仇,在议政堂多次与诸葛亮争执。
“翼德将军稍安勿躁,”诸葛亮递上藤甲图纸,“此甲以生漆浸藤,需百日方成,急不得。”
张飞的豹眼瞪得滚圆,却在看见我点头时,重重哼了声,甩着蛇矛退下。
我知道,他这是在给我面子,却也明白,这君臣三人之间的平衡,比蜀道还要难走。
深夜,我独自来到丞相府的兵器库,看见姜维新铸的虎头湛金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这个来自天水的降将,此刻正在演武场教羽林军枪法,声音里带着陇右的苍凉。
“陛下,”黄皓捧着暖炉跟来,“巧儿说,皇后娘娘害喜了。”
我怔住。
张氏有孕,意味着蜀汉有了储君,却也意味着,她的处境将更危险——前世她的长子璿,在钟会之乱中被斩,血染红了成都宫墙。
玉珏在袖中发凉,我忽然想起建兴五年《出师表》里的“亲贤臣远小人”,此刻却觉得,这金銮殿上,最危险的“小人”,从来不是黄皓,而是命运。
“备车,去椒房殿。”
我披上绣着“山河一统”纹的披风,忽然觉得这纹样太过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张氏正在月下绣襁褓,绣绷上的小虎栩栩如生,却在看见我时慌忙收起——她知道,我不喜过多的祥瑞纹样。
“殿下可是为南征的事烦心?”
她摸着小腹,眼中有担忧,“父亲说,丞相此次南征,带了二十万大军......”
“二十万?”我冷笑,“实则不过五万,且多为郡县兵。”
张氏的手顿在绣绷上,显然没想到,我对军力部署如此清楚。
更漏声在殿角响起。
我望着她眉间的花钿,忽然想起前世她在洛阳城,每日替我缝补蜀锦时的模样——那时她已失去两个孩子,眼中再无光彩。
“若生个男孩,”我握住她的手,“便叫璿吧,美玉无瑕的璿。”
张氏的眼中泛起泪光,重重点头,绣针在月光下划出银弧,像极了诸葛亮羽扇的轨迹。
归宫的路上,我看见丞相府的灯火还在亮着,诸葛亮的影子在窗纸上晃动,像极了在推演八阵图。
玉珏突然发烫,我想起法正临终前的话:“孔明太过谨慎,终将累死在军帐。”
忽然勒住马缰,对黄皓说:“明日起,詹事府每日送一碗人参汤到丞相府,就说是......皇后娘娘的心意。”
建兴三年的秋雨,比往年更早。
我站在成都城头,看着诸葛亮的大军开拔,羽扇在秋雨中泛着冷光,像极了五丈原的殒星。
张飞的白毦兵列在队首,藤甲上的生漆味混着雨水,弥漫在蜀道上。
“陛下,”姜维忽然策马而来,虎头湛金枪在雨中划出银弧,“末将请命,镇守葭萌关。”
我望着这个日后会成为蜀汉柱石的将军,忽然想起景耀六年他在剑阁的二十万大军,却因成都无粮而投降。
“准奏,”我递给他一卷帛书,“若有急报,可走金牛道。”
姜维怔住,看见帛书上画着的,正是法正的遗策——那条能直通长安的秘道。
他忽然下马叩首,铠甲撞击地面的声音,像极了长坂坡赵云银枪落地的声响。
“末将定不负陛下!”他的声音里有热血,有忠诚,却不知,这热血终将在沓中屯田时冷却,这忠诚终将在剑阁孤城中凋零。
秋雨打在城砖上,发出嗒嗒声响。
我望着诸葛亮的车驾消失在蜀道尽头,忽然想起前世他南征归来时,带回的不是捷报,而是《出师表》的定稿——那时的我,还在为能亲阅军报而欣喜,却不知,这道表文,是他对我最后的温柔。
更鼓响过三更,我在御书房批阅南征军报,忽然听见窗外传来黄鹂夜啼。
案头的《六韬》被秋风吹开,“龙韬·王翼”篇上,诸葛亮新写的批注刺痛双眼:“主少国疑,不得不然。”
我提起狼毫,在旁边写下:“相父可知,孤宁为‘国疑’之主,不做‘安乐’之公。”
墨迹未干,黄皓捧着参汤进来,碗底刻着“淡泊明志”四字——正是诸葛亮府中的旧物。
我忽然轻笑,饮下参汤,任暖意流进胃里,却暖不了掌心的玉珏,暖不了这金銮殿上,永远挥散不去的寒意。
建兴三年的南征,终究还是开始了。
我望着舆图上的七擒孟获路线,忽然明白,这不是仁义之战,而是权谋之战——诸葛亮用七擒七纵,收服的不是孟获的心,而是南中各族的畏惧。
而我,只能坐在成都的龙椅上,看着他用铁血与仁心,织就一张更大的提线网。
羽扇在秋雨中翻卷,像极了命运的手掌。
我知道,这一世的南征,会比前世更顺利,却也知道,五丈原的秋风,依然会在十二年后,卷走那个手持羽扇的身影。
而我能做的,只是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握住更多的线,让这提线木偶,在坠落前,舞出最悲壮的一曲。
暮色漫过宫墙时,我摸着腰间的“承业”剑,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张氏的孩子,在秋雨中诞生了。
我望着天边的残阳,忽然想起景元五年在安乐公府,抱着旧玉珏哭泣的自己。
而此刻,怀中的玉珏终于不再发烫,裂痕处闪烁着微光,像极了蜀汉版图上,那点永不熄灭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