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墨香混着狱卒的秽气传来时,我攥着沈砚之冒雪送来的密信。
信上“赵挺之”三字晕开的墨痕,像极了明诚为我描红时,笔尖突然顿在“好”字那一勾的模样。
沈砚之的手背上缠着新换的布帛,渗出的血染红了“弹劾密信藏于相府东厢”的字迹——那是他昨夜翻墙时,被荆棘划开的伤。
“我随你去。”他按住我发颤的手腕,替我戴上明诚曾送的白梅面纱。
绢纱拂过睫毛的刹那,我忽然分不清,此刻要去偷密信的,是今生的李清照,还是前世替夫婿整理碑拓的新妇。
相府门前的石狮子披着雪,像极了归来堂前的青铜兽,守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沈砚之的靴底裹着棉帛,踏在青石板上没有声响。
他引路时,指尖总虚虚护着我的肘弯,像护着易碎的碑拓。
东厢书房的烛泪凝在青铜兽首上,我指尖抚过赵挺之的密折,墨迹未干的“李格非结党”四字,与明诚在《金石录》扉页的“易安珍存”同样工整。
原来这世间的墨,既能写情,也能写刀。
“当心!”沈砚之突然将我拽进阴影。
侍卫的灯笼转过游廊,光影在他脸上划过,我看见他额角的伤——那是第一世替我挡灾时落下的,每一世轮回,都会在同样的位置,开出同样的花。
待侍卫走远,他摸出怀里的残砚,倒上松烟墨:“先拓密信,再找弹劾证据。”
拓碑的步骤熟稔得像前世的日常。
他铺好宣纸,我调着墨汁,忽然想起归来堂的夜,明诚教我辨认铭文,说“墨要浓淡得宜,方能显金石风骨”。
此刻沈砚之的手比我稳,却在拓到“赵挺之”三字时,腕间红绳晃了晃,碎玉流苏碰在砚池上,发出清响——那是用我第一世金钗的碎玉穿成的。
窗外突然传来棍棒砸在雪地的闷哼。
我攥紧密信转身,看见他被按在雪地中,发间落着的白梅,竟与当年明诚为我簪的那朵,开在同一个枝头。
侍卫的靴底碾过他手背,我听见碎玉裂开的声音——不是红绳上的,是他藏在袖口的、替我刻的“漱玉”木牌。
“清照,走!”
他抬头对我笑,血从唇角溢出,在雪地上开出红梅。
我忽然想起越州破庙,他替我挨张汝舟的打,也是这样的笑,说“你的词比我的血值钱”。
此刻我攥着密信,指甲掐进掌心,忽然懂了:命运的轮回里,总有人要替你受你受过的伤,总有人要把你的碎玉,用自己的骨血粘成再也不碎的魂。
我扑过去夺他手中的拓片,侍卫的刀光映着雪,晃花了眼。
沈砚之突然蜷起身子,用背挡住刀锋,血浸透他的青衫,却仍护着怀里的宣纸——那上面,有赵挺之勾结金人的证据,也有他用血拓的、我前世写的《夏日绝句》。
被拖出相府时,他的手还紧紧攥着我的手腕,指节泛白。
雪落进他睫毛,我看见他眼底映着的我,白梅面纱上染了血,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别怕,”他轻声说,“第一世我没护住你的词稿,第二世没护住你的残砚,这一世……”话未说完,便被侍卫的棍棒打断。
狱中,我借着月光看他拓的密信,发现边角处多了行小字:“清照,你的字,是我三生刻在骨上的碑。”
指尖划过字迹,想起他掌心的茧,每一道都是为我磨墨、拓碑、刻字留下的。
原来这世间最真的情,不是赌书泼茶的雅,是有人愿用血肉作纸,以骨血为墨,替你拓下,永不褪色的魂。
黎明前,他被拖去受刑,我隔着栅栏看见他转身,腕间红绳只剩两根碎玉——那是他用最后力气,掰下碎玉塞进我掌心的。
碎玉上刻着极小的“安”字,是他第一世抄我词时,每首词末都会偷偷刻的字。
雪停了,狱窗透进晨光。
我摸着掌心的碎玉,忽然明白:沈砚之的每一世,都是我的残砚,承得住墨,承得住血,却承不住,我迟来的、懂他的目光。
而这一夜的血拓,终将在黎明后,成为洗清父亲冤屈的证据,也成为,我与他,以血为盟的、第三世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