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请阿姊直言。”
江听雪又坐回原位。
南引枝轻抬素腕,小宁把漆奁轻搁在案桌上,眸光移向绿袖。
绿袖轻抿嘴唇,抬眸落向江听雪。
对方轻轻颔首,绿袖轻垂眼眸,随小宁一道福身告退。
林大管事也拱手暂离,移至院中胡床处安坐。
屋内只剩下南引枝和江听雪两人。
南引枝眸光浅淡,声音平静道:
“雪娘,你可知上次落水伤我根基,我此生难再有孕?”
江听雪如遭雷击,呆立不动。
南引枝神色不变,轻飘飘道:
“你年岁尚幼,我不怪你。我自己都识人不清,更遑论你。
只是先前林大管事用言语相逼,你对她百般庇护,她尚且不愿为你执言。
往后假使你真遇到危险,她可愿尽婢子的本分?”
江听雪闻言猛地抬头,鼻翼翕动,呼吸变得急促而不稳:
“南阿姊,你知晓?”
南引枝缓缓起身,目光不偏不倚落在茶室角落新架起的炭炉上。
整个人安静立在那儿,周围空气仿若凝固,陡生一股压迫感。
“你觉着我没受到太严重的伤害,而绿袖推我落水,一旦被查实,轻则发卖出府,重则被官府判斩刑。
你和她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她又有其余苦衷,你不愿她就此凋零,便为她遮掩。
趁她慌乱逃走之后,制造动静引人过来,我便被人从池中捞出。
是——吗?”
是、吗。
这两字如万钧重压在江听雪心头,江听雪唇畔溢出一抹苦笑。
发生此事后,她先发高烧,又连做一段时日的噩梦,生怕那一日没有救回南阿姊。
即便如此,南阿姊先失忆,又要承受此痛,于南阿姊来说,过于残忍。
当时,她明明可以出声阻止,但她却没有……
她也是——凶手之一。
江听雪用手捂面,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胸口的沉重感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但心里又藏有几分隐秘的轻松。
这个秘密,她终于可以卸下。
“雪娘,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承受代价。”
南引枝微微侧目,视线不疾不徐落在江听雪身上。
江听雪喉间滚动着压抑的哽咽,单薄的肩膀不受控地抖动,似风中即将折断的苇草。
伴着炉子水开的咕噜声,声音断断续续:
“南阿姊,对……不住。”
江听雪羞愧难当。
南引枝不置可否,她转身捧起漆奁,抬眸认真道:
“雪娘,你既唤我一声阿姊。
这柄木尚宫手泽之扇,我便以阿姊的名义赠你。
只盼你——前路漫漫,莫失本心。”
江听雪闻言,缓缓抬头,仰头逼退眼眶的热意,神色渐渐坚定。
她起身肃拜,嘶哑道:
“阿姊之言,听雪必定铭记。”
江听雪郑重接下此物,泪水无声地漫过泛红的眼尾,泪滴悬在下颌将落未落。
她哽咽道:
“听雪——听雪必会给阿姊一个交代。”
南引枝身侧手指微微蜷动,她阖上双目,轻声道:
“你走吧。陈嬷嬷明日便回。”
江听雪笑着流泪,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坍塌,溃不成军。
她敛衽行礼,告辞离开。
和绿袖走后,小宁无声走了进来,给南引枝添了一件浮翠薄氅,轻声道:
“姑娘,外头起风了。”
南引枝轻瞥一眼地上绣着腊梅的罗帕,淡淡道:
“起风不打紧,就怕惹了尘埃,再也无法清明。”
瞧一眼跌落地上的罗帕,小宁挑眉,“晚些时候,我让人送至枕霞阁。”
南引枝颔首,轻拢薄氅,移至院中。
西墙根的连翘丛在日光里翻涌,丈许高的枝条斜倚着青砖墙,似把碎金箔揉进了绿雾。
林大管事瞅见南引枝来了,立马放下吃了一半的蜂蜜云片糕,起身拱手。
“劳林叔在这久等,不必客气,请坐。”南引枝笑道。
院中侍女搬来两张雕花扶椅,南引枝安坐。
林大管事脸上团着笑,说什么不肯坐,免得坏了规矩。
南引枝无法,让人给林大管事,另搬了条漆花木方凳。
林大管事眉眼才舒展开来,谢过南引枝,说:
“依照娘子的吩咐,昨天我使人去探查钱明家。
据那钱明的左邻右舍所提,半月前,钱明家不知从哪得了一笔钱财。
非但从当铺赎回抵押的几亩薄田,还预备在西市租一个更大些的铺面。
不过蹊跷的是,约一旬前,钱明带着媳妇,还有爹娘。
一大早趁着城门刚开,就说要回老家探亲去了。”
顿了顿,又道,
“这钱明家应该先收了钱,又怕查到他们身上,便想离京躲过这些时日的风头。
娘子,伯府大姑娘愿意把绿袖交给咱们吗?咱们是否去告官?”
南引枝听完,笑着说:
“林叔,这事不宜由咱们出手,雪娘出手比较合适。
绿袖说到底还是伯府的侍女。
在外人眼中,我如今客居伯府。
此事若由咱们推动,虽说我是苦主,但也容易落得薄情寡义之名。
且贵族府邸出了恶仆,私下处理乃心照不宣的事,鲜少有特意宣扬的。
不仅会损伤整个府邸的声誉,官府也会有由头,对府里进行调查。”
南引枝眸光渐渐幽深:
“问题是如何让绿袖,能拔出萝卜带出泥。”
顿了顿,
“小宁,你将钱明家撇下绿袖逃走的消息,想办法散入大姑娘的耳中。”
小宁垂手应是。
林大管事慢慢接上话:
“那钱明家的聚源米行,还赊欠咱们嘉禾坊六石粟米未还,老夫待会儿就去西县县衙递状。”
南引枝赞赏看一眼林大管事:
“知我者,林叔也。”
“先前姨父提及,聚源米行因为去夏的雹灾,断了货源。
但预付了货款,又暂时拿不到货物,无法回拢资金。
又欠着其余供货商的货款没付,只能先去当铺当薄田周转。
可巧钱明贪婪,又被人诱去赌场把这笔钱给赌光。
方才有了之后的事。
想杀我的人还隐在幕后。
他们既然这么想让我出事,只怕也想好了万全之策。”
南引枝右手指节摩挲杯盏:
“只是不知官府会认真查下去。届时只怕不了了之。”
林大管事轻皱眉头。
南引枝看开一些,
“也无妨,能敲打对方也好。
若能激得对方再次出手,便是好极。
此事若成,就当先收一些利息。”
也好慰藉可怜的原主。
南引枝轻抚胸口,心绪渐渐平静,抿了口茶道:
“林叔,想必你此次来还有其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