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露殿寝宫深处,厚重的鲛绡帐隔绝了暮春午后的暖阳,只余下昏暗的光线和浓得化不开的凝重药味。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青鸾单膝跪在床榻前,脊背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深青色的劲装下透出被逼至极限的疲惫和凛冽的寒意。“陛下,不可!”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您如今龙体何等虚弱!那些狼子野心之辈,分明是来试探,是来逼宫!臣只需一道手令,定让他们……”
“青鸾。”一个嘶哑却异常平静的声音打断了她。
楚明凰靠坐在层层引枕之中,脸色苍白如最上等的素瓷,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透明。心口处狰狞的伤疤即使被柔软的寝衣覆盖,也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然而,那双布满血丝、沉淀着巨大疲惫的凤眸深处,此刻却燃着两簇幽冷的火焰,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她看向青鸾,目光平静无波,却重逾千钧。
“扶……孤……起来。”
青鸾所有激烈劝阻的话瞬间堵在了喉咙里。她看着楚明凰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冷静下来,只剩下沉重的心痛和一丝被点燃的、近乎悲壮的服从。她重重地叩首,声音带着哽咽:“……臣……遵旨!”
沈昭一直紧紧握着楚明凰冰凉的手,此刻那手正极其轻微地颤抖着,泄露着主人强行凝聚意志所带来的巨大痛苦。她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明凰……”她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巨大的恐惧,“别去……求你……你的身体……”
楚明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落在沈昭写满惊惶和泪水的脸上。那冰冷锐利的眸光如同冰雪初融,瞬间化开,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安抚的涟漪。她那只被沈昭紧握的手,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初学者的笨拙,指尖微微蜷缩,轻轻蹭了蹭沈昭的掌心。
“……昭昭……”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和不容置疑的坚定,“……替孤……梳妆……”
沈昭的泪水汹涌而出,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她知道,她阻止不了。眼前这个苍白脆弱的女人,骨子里依旧是那个执掌乾坤、宁折不弯的帝王。她用力地点头,哽咽道:“好……好……我帮你……”
梳妆的过程,如同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充满了令人心碎的艰难和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亲密。
沈昭小心翼翼地扶着楚明凰,让她靠坐在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曾经锐利如刀的轮廓被病痛和虚弱磨去了锋芒,只剩下惊心动魄的脆弱。
沈昭拿起温热的棉巾,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细细擦拭着楚明凰额角、鬓边不断渗出的冷汗。她的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每一次触碰都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多用一分力气就会惊散这缕微弱的气息。
接着,是梳头。她拿起那把温润的象牙梳,梳齿小心翼翼地滑过楚明凰散落肩头、如同墨色绸缎般的长发。曾经这头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束起,象征无上威仪。此刻却柔顺地披散着,带着病中的慵懒。沈昭的动作极其缓慢,极其轻柔,避开那些因长期卧床而略显纠结的发丝,如同梳理着最珍贵的梦境。梳齿滑过发丝的细微“沙沙”声,在死寂的寝宫里清晰可闻。铜镜中,楚明凰疲惫地半阖着眼,浓密的长睫微微颤动,仿佛在强忍着巨大的不适和来自灵魂深处的虚弱。
沈昭的心揪成一团。她放下梳子,拿起青鸾早已备好的、特制的胭脂膏。指尖蘸取一点娇艳的绯红,如同沾染了初绽的玫瑰花瓣。她屏住呼吸,凑近楚明凰毫无血色的脸颊。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微弱的呼吸拂过肌肤的微凉气流,近到能看清楚明凰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和眼睑下浓重的阴影。
沈昭的指尖带着胭脂的微凉和细腻,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在楚明凰苍白的脸颊上晕染开。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如同在为一件即将献祭的圣物描画最后的容光。指尖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心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羁绊。楚明凰的呼吸微微急促,却异常顺从地微微仰着脸,任由沈昭的指尖在她脸上描摹,那双半阖的凤眸深处,映着沈昭专注而含泪的倒影,疲惫之中,悄然流淌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依赖。
最后,是更衣。
青鸾无声地捧来那件玄色龙袍。袍服依旧庄重威严,绣着盘踞的金龙和翻涌的云海,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但内衬已被宫人连夜加厚,以掩盖楚明凰病后过于消瘦单薄的身形。
在青鸾的帮助下,沈昭极其小心地为楚明凰穿上这身沉重的龙袍。整个过程缓慢而艰难,楚明凰的身体虚弱得几乎无法配合,每一次抬手、转身都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和额角渗出的冷汗。沉重的龙袍加身,仿佛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她残破的躯壳上,让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沈昭立刻用自己单薄的肩膀死死抵住她的后背,双手紧紧环抱住她的腰,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她唯一的支撑。“我在……”她低声在楚明凰耳边呢喃,声音带着巨大的力量。
当最后一颗象征帝王威仪的盘龙金扣在领口扣紧,楚明凰的身体猛地绷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着铁锈味,刺得她喉咙生疼。她缓缓抬起眼睑,望向铜镜。
镜中人,脸色在胭脂的掩盖下透出几分不真实的、近乎妖异的“红润”,眉眼被精心勾勒过,显露出久违的锐利轮廓。一身玄色龙袍沉重而威严,金龙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然而,那挺直的脊背下是难以掩饰的虚弱颤抖,那锐利的眼神深处沉淀着巨大的疲惫和病气。这是一个被强行唤醒的、伤痕累累的帝王之影,带着一种悲壮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楚明凰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双布满血丝的凤眸深处,翻涌着复杂到了极点的情绪——有痛恨,有无奈,最终都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决绝。
“……走。”她嘶哑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如同砂砾摩擦。
议政殿,偏殿。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太傅周崇、吏部尚书赵文谨、工部侍郎王显等七八位重臣垂手肃立,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试探和压抑的躁动。陛下重伤昏迷数月,朝局动荡,北境告急,今日召见,是吉是凶?那龙椅上……是否还坐着曾经那位杀伐决断的女帝?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显得无比漫长。
终于——
“陛下——驾到——!”
内侍尖细的通传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偏殿的沉寂!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侧殿入口!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缓慢、拖沓,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沉的滞重感。
先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是一角玄色的、绣着金龙的袍裾。然后,是那只扶着门框、骨节分明却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
紧接着,女帝楚明凰的身影,在沈昭几乎全身支撑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坚定,出现在了偏殿门口!
阳光从殿外涌入,勾勒出她的轮廓。
玄色龙袍沉重地裹着她单薄得仿佛能被风吹倒的身体,内衬的加厚勉强撑起了帝王的威仪,却更显得那份强撑的悲壮。胭脂掩盖下的脸色透着一股不自然的“红润”,与脖颈处苍白肌肤形成刺目的对比。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绷紧的青竹,下颌线绷得死紧,每一步迈出,都带着肉眼可见的颤抖和僵硬,仿佛踩在烧红的刀尖之上。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而她身边,沈昭几乎承担了她大半的重量。少女纤细的身体绷得笔直,如同最坚韧的藤蔓,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这份沉重。她微微低着头,脸色同样苍白,紧咬着下唇,目光死死锁在脚下,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
整个偏殿落针可闻!所有大臣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赵文谨脸上的沉稳瞬间碎裂,王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骇,就连最沉稳的太傅周崇,浑浊的老眼中也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
她……竟然真的……站起来了?!
虽然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虽然每一步都如同酷刑……但那身龙袍,那挺直的脊背,那缓缓扫视过来的、冰冷如同万载玄冰的目光……
那是属于楚明凰的目光!属于大楚女帝的目光!
楚明凰在沈昭的支撑下,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走向那张久违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座。脚步声在死寂的大殿里回荡,每一步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她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终于,走到了御座前。
沈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几乎是半抱着,将楚明凰沉重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宽大的御座之上。楚明凰的身体在接触到冰冷龙椅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仿佛耗尽了最后的气力,重重地靠向椅背,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痛苦的抽气声,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红润”,只剩下骇人的惨白。
沈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强忍着立刻扑上去的冲动,只能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退后半步,垂首侍立在一侧,身体因巨大的担忧和紧张而微微颤抖。
漫长的死寂。
楚明凰靠在冰冷的龙椅上,急促地喘息着,浓密的长睫剧烈地颤抖,似乎在对抗着灭顶的眩晕和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胭脂也掩盖不住那层濒临崩溃的死气。
下方,赵文谨和王显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最初的惊骇正迅速被一种更深的试探和算计所取代。陛下……强弩之末!如此状态,如何理政?如何震慑朝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就在那试探的目光即将化为实质的刹那——
楚明凰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布满血丝、沉淀着巨大疲惫的凤眸,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撑开!冰冷!锐利!如同淬火的寒星,瞬间洞穿虚空,带着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和掌控一切的绝对意志,狠狠地、缓缓地扫过下方每一张神色各异的脸!
那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赵文谨脸上的试探瞬间僵住,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王显更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中只剩下纯粹的惊惧!
就连太傅周崇,也在这目光下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睑,不敢直视!
楚明凰的胸膛依旧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她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唇,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她似乎在积攒着最后的力量,那力量来自于帝王的骄傲,来自于对权力的绝对掌控,更来自于……她身后那个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她的身影!
终于,一个嘶哑、破碎、却如同金铁交鸣般带着无上威严和冰冷杀意的声音,艰难地从她唇齿间挤出,一字一顿,如同冰雹砸落金砖,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偏殿之中:
“……孤……”
“……还……”
“……没……”
“……死……”
她喘息了一下,积攒着力量,凤眸中的寒光如同出鞘的利刃,直刺人心!
“……这……江山……”
“……还……”
“……轮……”
“……不到……”
“……他人……”
“……置……”
“……喙!”
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和玉石俱焚般的狠厉!最后一个“喙”字落下,如同九天惊雷炸响!整个偏殿的空气仿佛都被这冰冷的杀意和绝对的权威所凝固!无形的威压如同山岳般轰然压下!
“扑通!”“扑通!”
赵文谨、王显等人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金砖上,身体因巨大的恐惧而筛糠般颤抖!冷汗瞬间湿透了他们的官袍后背!
太傅周崇也颤巍巍地深深躬身,老脸上再无半分试探,只剩下深深的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惭愧。
沈昭站在御座旁,看着下方瞬间跪倒一片的重臣,看着楚明凰那挺直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却依旧散发着无上威严的背影,滚烫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的明凰……她的女帝……
楚明凰说完那句话,仿佛彻底耗尽了所有生命之火。她眼中的锐利光芒如同风中残烛,瞬间黯淡、熄灭。那强行绷直的脊背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猛地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歪倒!
“明凰!”沈昭的惊呼带着撕裂般的恐惧!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在楚明凰的身体即将滑下御座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抱住了她!
入手是冰冷而沉重的躯体,隔着厚重的龙袍,沈昭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具身体剧烈的颤抖和瞬间崩溃的虚弱!楚明凰的头无力地垂落在沈昭瘦弱的肩膀上,滚烫的额头紧贴着她的颈窝,每一次急促而灼热的喘息都喷在她的肌肤上,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恐慌!
“传太医!快传太医!”沈昭带着哭腔的尖啸响彻大殿!
青鸾如同鬼魅般瞬间出现在御座旁,脸色铁青,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心痛!她与沈昭合力,几乎是半抱半抬,将楚明凰彻底失去意识的沉重身体从冰冷的龙椅上挪下。
议政殿的喧嚣与死寂被远远抛在身后。
承露殿寝宫内,楚明凰被极其小心地安置回柔软的床榻。太医们再次蜂拥而至,诊脉施针,灌入吊命的参汤。沈昭跪在床边,双手死死握着楚明凰那只再次变得冰冷的手,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刷着她苍白的面颊。
她看着楚明凰毫无知觉的脸,看着那层再次笼罩上来的死寂之气,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几乎要将她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在太医们凝重的神色和沈昭泣血的守望中,楚明凰那覆盖在眼睑上的、浓密如鸦羽的长睫……
极其轻微地……
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