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开始冷了。
白九娘躺在床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动一个破旧的风箱,发出沉重而嘶哑的声响。
她的生命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如同窗外那棵老槐树上最后几片枯叶,只等一阵风来,便会彻底凋零。
可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簇倔强的火苗,死死地盯着窗外,仿佛在与西沉的落日赛跑。
“九娘,都这时候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写下来吧,也好了了大家的心事。”韩阿婆端着药碗,声音里满是心疼。
她看着这个一辈子要强的女人,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心如刀绞。
白九娘艰难地摇了摇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细若游丝,却字字清晰:“有些东西,说了……就死了。不说,才活着。”
她的手紧紧攥着,掌心里是一枚洗得发白、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布偶。
布偶很小,针脚粗糙,上面用红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尘”字。
那枚布偶,已经被她的体温捂得滚烫。
就在村子被这片沉重的寂静笼罩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夜空。
“小川!小川你怎么了!”
是林小川家。
陈听风几乎是第一时间冲了出去,作为村里的教习,他早已将守护这些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天职。
他冲进那间简陋的土屋时,只见林小川躺在床上,浑身滚烫,满脸通红,冷汗浸湿了额发,整个人像是在被无形的火焰灼烧。
“陈教习,你快看看,这孩子下午还好好的,就……就是从后山废厢房捡了块破布回来,晚上就烧成这样了!”孩子的母亲六神无主,哭得泣不成声。
陈听风的目光落在那块被丢在角落的“破布”上,心头猛地一跳。
那是一块深蓝色的布料残片,材质特殊,依稀能看到一个磨损的白色标志。
这是……旧式的教习服!
是很多年前,村里统一发放的那种!
“林尘。”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陈听风霍然回头,却发现说话的正是床上昏迷不醒的林小川。
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股不属于七岁孩童的沧桑与疲惫,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林尘!”林小川猛地睁开双眼,瞳孔涣散,直勾勾地盯着屋顶,再次念出了这个名字。
这一次,语气里充满了不甘与愤怒,像是一头被困的野兽在咆哮。
孩子的母亲吓得瘫倒在地。
陈听风箭步上前,手指搭在林小川的脉门上。
他没有去探查脉搏,而是闭上双眼,将自己的感知沉入其中。
他感知到的,不是邪祟入侵的阴冷,而是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坚韧的意识波动。
这股波动就像是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却又固执地燃烧着最后的光芒,而它的核心,正与这孩子捡回来的教习服碎片遥相呼应。
林尘……这个几乎被所有人刻意遗忘的名字,竟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
陈听风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第二天清晨,村里的铁匠铺烧得通红。
村长岳山将一个断成两截的黄铜铃铛,郑重地放在了铁匠赵无归面前的石砧上。
“老赵,重铸它。”岳山的声音沙哑,“用最好的手艺。”
赵无归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他拿起那半截铃铛,拇指摩挲着上面细密的裂纹,这只“启鸣铃”,曾是林尘初任教习时,村里送给他的礼物。
铃声清越,能静心凝神,辅助孩子们练拳。
可后来,它断了。
就像那个人一样,也“断”了。
“只为春祭?”赵无归闷声问道。
“是。”
赵无归点点头,不再多言。
他转身从一个上锁的木盒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几样东西。
一块是从碑林那座最核心的拳印碑上崩落的碎屑,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拳意;几缕是从那件被封存的旧衣上剪下的纤维;最后,是一个小小的瓷瓶,里面装着一滴早已凝固成暗红色的血珠。
那是韩阿婆偷偷从白九娘指尖取来的。
她说,九娘夜里攥着布偶,总会不自觉地抠破手指。
赵无归将这些东西一一投入熔炉。
当那滴血珠接触到赤红的铜水时,“嗤”的一声,冒起一缕微不可见的青烟。
他没有用任何模具,而是直接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裹着灵气,在烈焰中捶打、塑形。
火星四溅,映照着他专注而肃穆的脸。
“铛——”
最后一锤落下,炉火渐渐熄灭。
赵无归看着手中那只崭新却又带着古朴气息的铃铛,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铃铛说,又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亡魂说:“这一次,不为唤醒谁,只为送别。”
春祭当日,天色阴沉,寒风凛冽。
全村老少,无论男女,都齐聚在村后的碑林。
一座座石碑沉默地矗立着,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拳印,那是村子百年来不屈的根骨。
白九娘被人搀扶着,走在最前面。
她穿上了一身干净的青布衣,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她的脚步很慢,很虚浮,但每一步都踩得极稳。
她没有看那些石碑,而是抬着头,望向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看了很久很久。
所有人都安静地等着,连孩子的哭闹声都消失了。
风吹过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谁奏一曲悲歌。
终于,白九ちゃん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你们……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人群陷入了一片死寂。
村长岳山张了张嘴,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很高,很壮,可五官呢?
他想不起来。
教习陈听风皱紧眉头,他记得那双眼睛,明亮如星,可那张脸的面容,却像是隔着一层浓雾。
就连和那人关系最好的赵无归,也只是低着头,紧握着铁拳,他只记得那人捶在他肩上时的力道,却记不起那人对他笑时的模样。
竟无一人,能完整地描述出“林尘”的样貌。
看到众人的沉默,白九娘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那笑容里带着释然,带着解脱,她轻轻点头,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的心事:“好……那就对了。”
说罢,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枚绣着“尘”字的布偶,缓缓走向碑林中央那只早已备好的火盆。
她松开手,布偶落入盆中。
火焰“轰”的一声腾起,将那枚褪色的布偶瞬间吞噬。
就在火焰升到最高点的那一刹那,在场的所有人——无论老幼,无论男女——脑海中都毫无征兆地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
他们看到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壮年背影,独自挡在村口,身后是冲天的火光和全村人的希望……
画面一闪而逝,快到让人抓不住,却又深刻到让人灵魂战栗。
紧接着,所有的影像都如青烟般尽数消散,脑海中又恢复了一片空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风中,似乎传来一声极淡、极轻的叹息。
那叹息里,没有了不甘,没有了执念,只有终于放下千斤重担的疲惫与安宁。
白九娘脸上的笑容彻底绽放开来,她缓缓闭上眼睛,身子一软,倒在了韩阿婆的怀里。
这一次,她再也没有睁开。
仪式结束,人群渐渐散去,空气中的沉重也仿佛被那场大风带走了。
林小川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他身上的高烧已经退了大半,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恢复了清明。
他跑到陈听风面前,仰着头,用稚嫩的声音说:“陈教习,刚才那个声音跟我说了一句话。”
陈听风蹲下身,轻声问:“他说了什么?”
“他说,‘以后你的拳,你自己起名字’。”
话音刚落,众人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些石碑。
只见碑林中,每一座石碑上的拳印,都同时微微亮起了一层柔和的白光,那光芒如同呼吸般闪烁了一下,旋即彻底隐去,仿佛是对这句话最后的印证。
从那一天起,村里人再也没有主动提起过“林尘”这两个字。
这个名字,连同那段沉重的过往,被彻底埋葬在了那个春天。
然而,每一个清晨,当朝阳升起,碑林前那些挥洒汗水、刻苦练拳的少年身影里,似乎都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们,都像极了他。
陈听风看着跑去和伙伴们玩耍的林小川,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下了一半。
那股盘踞在孩子体内的意识终于消散了,这是一场完美的告别。
然而,他的眉头却并未完全舒展。
他再次将感知探入林小川的体内,那股属于“林尘”的强大意识确实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在那意识消散的原点,在孩子灵魂最深处,似乎留下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痕迹。
那不是力量,也不是残念,更像是一粒种子,一粒在获得了彻底的“自由”之后,悄然种下的……种子。
这究竟是最后的馈赠,还是一个全新的、未知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