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刮过林尘的脸颊。
他没有回头,村口那些挽留的呼喊声,像是上辈子的事,遥远而模糊。
身后的村庄是他用半条命守护的地方,但从他将承声杖插入守土碑的那一刻起,那里就不再是他的牢笼。
岳山会做得很好,赵无归也是。
他们守着碑,守着一个承诺的开始,而他,要去完成这个承诺的全部。
他一步步走着,不快,但异常沉稳。
山路崎岖,碎石硌脚,可他感觉不到。
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右手上,那里握着承声杖。
杖身微凉,是百年阴沉木的质感,但杖顶那朵由苏璃精血点燃的不灭小火,却持续散发着一股暖意,透过杖身,一直流进他的心里。
那温暖很微弱,像寒夜里的一星烛火,却足以让他冻结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
苏璃最后化作光羽的情景,一遍遍在他脑海中重放。
没有痛苦,只有解脱和眷恋。
她把最后的一切都给了这根杖,也给了他。
林尘知道,这根杖不再是守钥人的信物,而是苏璃的墓碑,也是他前行的唯一路标。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色愈发阴沉。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山间的风也变得狂躁起来,卷起枯叶和沙石,发出呜呜的怪响。
林尘停下脚步,不是因为累了,而是因为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周围太安静了,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甜气,像是铁锈和腐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他握紧了承声杖,目光冷冽地扫视着道路两旁的密林。
那里,阴影幢幢,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窥伺。
他没有立刻行动,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融入山石的雕像。
他在武馆教了十年拳,对危险的直觉早已磨炼得如同本能。
“沙……沙沙……”
轻微的摩擦声从左侧的林中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拖行。
紧接着,右侧、前方,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同样的声音。
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密集。
几个呼吸之间,一道道扭曲的黑影从林中钻了出来,将他团团围住。
这些东西形似人类,却四肢细长,关节反折,行动间姿态诡异,仿佛提线的木偶。
它们浑身缭绕着淡薄的黑气,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双猩红的眼睛在黑气中闪烁,充满了饥渴与暴戾。
“未被记住的人……”林尘低声自语。
他见过林影化作的红雾,那是极致的怨念和执着所化。
而眼前这些,更像是残缺的碎片,只有最原始的本能。
它们是被世间遗忘后,连完整的执念都无法维持的可悲存在。
一只黑影率先发起了攻击,它像一头猎豹,四肢着地,猛地弹射而来,尖锐的爪子划破空气,直取林尘的咽喉。
速度极快,远超常人。
林尘眼神一凝,不退反进。
他没有使用承声杖,而是身体微微一侧,右脚如铁犁一般铲向地面,碎石飞溅。
他以腰为轴,一记刚猛的冲拳捣出。
这是武馆最基础的拳法,直来直去,没有任何花哨。
但这一拳由他打出,却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霸道气势。
拳风呼啸,正中那黑影的胸口。
“砰!”
一声闷响,黑影应声而飞,撞在数米外的一棵大树上,身体竟像一团墨汁般炸开,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在空气中。
然而,那黑烟并未完全消失,其中一点微弱的红光闪烁了一下,仿佛解脱般逸散。
一击得手,林尘却眉头紧锁。
他的拳头隐隐作痛,刚刚的触感不像是打在血肉之躯上,倒像是砸在了一块冰冷的顽石上。
而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拳劲在接触到对方身体的瞬间,就被一股阴冷的气息侵蚀、削弱了大半。
若非他气血刚猛,恐怕这一下就要吃个暗亏。
普通的物理攻击,效果很差。
他的迟疑给了其他黑影机会。
它们不再试探,十几道黑影从四面八方同时扑了上来,利爪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封死了他所有闪避的空间。
林尘深吸一口气,不再保留。
他脚下步伐变幻,正是他教给岳山他们的七步连环。
身形如鬼魅般在包围圈中穿梭,每一次闪避都险之又险地避开致命的攻击。
但他清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总有力竭的时候。
必须找到它们的弱点。
就在这时,他手中的承声杖顶端,那朵朱雀小火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困境,光芒微微一盛。
温暖的气息流遍林尘全身,让他混乱的心绪瞬间平复下来。
林尘心中一动。
他想起苏璃说过,朱雀之火,燃尽虚妄,亦能点亮记忆。
他不再闪躲,猛地停住脚步,将承身杖重重往地上一顿!
“嗡——”
一声清越的嗡鸣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
杖顶的火焰陡然暴涨,从一豆烛火化作一团拳头大小的光球,明亮而不刺眼。
柔和的红光瞬间笼罩了方圆十米的范围,将所有扑来的黑影都囊括其中。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被红光照耀的黑影,动作齐齐一滞。
它们身上缭绕的黑气像是被阳光照射的薄雾,迅速消融,露出了它们本来的样貌——那是一张张模糊而痛苦的人脸,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他们的表情不再是纯粹的暴戾,而是多了一丝茫然和挣扎。
“有效!”林尘心中大定。
他不再犹豫,将体内残存的气血之力毫无保留地灌注到承声杖中。
光芒再度炽盛,那些黑影脸上的痛苦之色更甚,它们抱着头,发出了无声的嘶吼。
一幕幕破碎的画面,如同幻灯片般在它们身上闪现。
一个老农在田埂上摔倒,无人问津;一个孩童在巷子里哭泣,被匆忙的路人推开;一个失意的书生,将自己的诗稿付之一炬……
这些都是他们被遗忘的最后瞬间。
林尘握着承声杖,就像握着一把钥匙。
他不是在攻击,而是在强行唤醒它们被尘封的过去。
“啊——”
终于,离他最近的一个黑影承受不住记忆的冲击,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它抬起头,模糊的五官似乎看向了林尘,眼中的猩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感激。
下一秒,它的身体彻底化作点点光屑,消散于天地之间。
一个,两个,三个……
随着光芒的持续,越来越多的黑影得到解脱。
这并非一场战斗,而是一场迟来的超度。
林尘的脸色越来越白,催动承声杖对他消耗巨大,但他没有停下。
这是他的承诺,对苏璃,对林影,也对这些可怜的游魂。
就在最后一个黑影即将消散之际,异变陡生!
“咻!咻!咻!”
三道锐利的破空声从远处密林中传来,三支闪烁着银光的短矢,以品字形射向那最后一个黑影。
短矢上附着着一种奇异的能量,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似乎被冻结了。
林尘瞳孔一缩,来不及多想,手腕一抖,承声杖横扫而出,精准地格开了那三支短矢。
“铛铛铛!”
金铁交鸣之声响起,短矢被击飞,深深地钉在了一旁的树干上,箭尾兀自嗡嗡作响。
而那最后一个黑影,也趁此机会化光而去。
“谁?”林尘厉声喝道,持杖而立,警惕地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林中一阵骚动,很快,五道人影走了出来。
为首的是一个身穿玄色劲装的青年,面容冷峻,腰间配着一柄狭长的制式佩刀,胸口用银线绣着一个古朴的“镇”字。
他身后四人也是同样的打扮,气息沉稳,显然都是好手。
那青年看了一眼空地上的战斗痕迹,又瞥了一眼林尘手中的承声杖,眉头微皱,
“阁下是何人?为何阻挠我镇魔司办事?”青年的声音冰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问意味。
“镇魔司?”林尘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
“哼,看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散修。”青年身旁的一人冷笑道,“我们乃是奉朝廷之命,肃清天下邪魔的镇魔司。刚刚那些都是被怨气侵染的‘影魅’,你不但不协助我等将其净化,反而出手阻拦,是何居心?”
林尘看着他们,这几人身上都带着一种冷酷肃杀的气息,尤其是看向刚才黑影消失的地方时,眼神里充满了厌恶,就像在看一堆垃圾。
他瞬间明白了,这些人所谓的“净化”,恐怕就是用那诡异的银矢,将那些残魂彻底抹杀。
他的心沉了下去。
他刚刚才发誓,世上再无“魔”,只有“未被记住的人”。
可转眼间,就冒出来一个专门“镇魔”的镇魔司。
这世道,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它们不是邪魔。”林尘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他们只是……迷路了。”
“迷路?”青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荒谬!影魅就是影魅,是人死后怨气不散形成的污秽,只会吞噬生灵,留之无用,只会是祸害。你这种说法,是我听过最愚蠢的辩解。我怀疑你修炼了某种邪法,能操控影魅为你所用。”
说着,他向前踏出一步,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现在,把你手里的那根烧火棍,连同你自己,跟我们回镇魔司走一趟。说清楚了,或许还能留你一条全尸。”
林尘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承声杖,苏璃的火焰依旧在安静地燃烧着。
烧火棍?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那青年的眼睛。
“我叫林尘,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顿了顿,语气淡然却坚定,“我答应过一个人,要让所有像他们一样的存在,堂堂正正地活着,或者……堂堂正正地被记住。你们的路,走错了。”
“冥顽不灵!”青年眼中杀机一闪,不再废话,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
刀身狭长,在阴沉的天色下泛着森然的白光。
“拿下他!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一声令下,他身后四人同时散开,隐隐结成一个合围之阵,封住了林尘所有退路。
一场新的战斗,已然避无可避。
林尘轻轻抚摸着微温的杖身,仿佛在安抚一个沉睡的挚友。
他抬头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轻声说道:“看到了吗?他们不懂。这个世界……病了。所以,我们才要走出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承声杖顶端的不灭小火,光芒陡然内敛,变成了一点深邃的赤红。
一股远比刚才更加恐怖的气息,从林尘身上缓缓升起。
他的战争,从离开村庄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