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泮水论难
时维孟夏,薰风解愠。泮水之滨,有古槐覆亭,荫可蔽十数人。亭中坐四老:东首者,白髯及腹,乃洛下耆儒王景明先生,博通经史,尝治《周官》《货殖列传》;西首者,面若古玉,目若寒星,为吴门隐士赵松雪公,少习商略,曾泛海至大食诸国;南首者,须眉苍劲,腰佩铜章,系故关市令钱穆之公,熟谙边贸旧制;北首者,发微斑而神铄,操岭南音,乃舶商胡氏之后胡雪岩公,尝译泰西商书数卷。
忽有少年持卷趋入,长揖曰:“晚辈尝闻‘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今吾邦商舶渐通西海,市易之网将及八极,然或谓‘拓域如搏虎,利厚而险深’,或谓‘闭关则困,远略乃昌’。愿闻诸老夫子,当何以谋‘进入更大之市场’?”
王景明抚髯微笑,指亭外泮水曰:“子见此水乎?决之东则东注,决之西则西流。市易之道,亦犹水之就下,势至则通,阻之无益。昔《史记·货殖列传》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利之所在,虽山海阻绝,商贾必至焉。今西域有大秦(罗马)、天竺,海东有倭国、吕宋,其民皆有需于吾邦之丝绸、瓷器,吾邦亦需彼之香料、珠玉。此非人力强合,乃天道自然也。”
赵松雪接言曰:“景明公言其势,某请言其术。某少游大食,见其商旅结队,动以千数,持券(票据)而行,跨州越郡,如履庭户。其国设‘律例院’,定市易之规,凡货值、契约、税赋,皆着于令,违约者罚无赦。又造‘海图’,标风讯、暗礁,故虽远涉重洋而不迷。泰西有《罗马法》,其中‘万民法’专详商事,所谓‘契约自由,债务必偿’,此与吾《唐律·杂律》‘负债违契不偿’之条,理实相通。今吾邦欲拓市场,当首立规则,次备器械,三洽外邦之律,否则如盲鱼入海,虽有鳞爪,终为他族所噬。”
钱穆之按剑而起,声如洪钟:“松雪公言律例,某则重边防。昔汉武通西域,先遣张骞凿空,复置西域都护,屯兵戍守,然后商路乃安。今西海诸国,或慕吾文物,或贪吾货利,然蛮夷之心,难测如渊。昔宋室市舶虽盛,终以武备不竞,为辽金所困。某尝览《孙子兵法》:‘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拓市如战阵,必以甲兵为后盾,以关隘为藩篱。今当于南洋要冲,如满剌加(马六甲)、吕宋诸处,筑城设卫,屯粮驻兵,使商贾往来,有恃无恐。此非穷兵黩武,乃保商之要道也。”
胡雪岩抚掌笑曰:“穆之公知守御,未知通变。某近译英吉利人亚当·斯密《国富论》(译称《富国策》),其言曰:‘分工愈细,国愈富;市场愈广,利愈厚。’又云:‘自由通商,如无形之手,调盈剂虚。’今吾邦若仅恃兵威,不晓商理,犹持雕弓而射浮光。泰西诸国,近兴‘公司’之制,集众资为一,共担风险,共享其利,如荷兰之‘东印度公司’,拥兵自护,兼理市易,其势横绝四海。又有‘银行’,可通汇天下,转瞬间巨金越洋。吾邦当效其制,立‘商部’总其纲,设‘股份公司’聚其财,开‘银号’通其汇,如此则人力可集,财力可通,虽远隔重洋,如在庭户。”
第二章·古今通变
少年蹙眉曰:“诸老之言,各有攸当。然古之商路,如丝绸之路,皆陆行驼队;今之西海,乃惊涛万里,器械不同,制度迥异,恐古法难施于今势。且闻泰西诸国,船坚炮利,其市易常以兵威胁之,若吾以仁义往,恐如羊入虎群,何以自处?”
王景明颔首曰:“子言甚是。然变中有常,常中有变。《周易》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昔张骞通西域,带丝绸而返苜蓿,此非独贸易,乃通文化也。今之西海,虽器械精利,其民亦慕吾礼仪之邦。某尝读《岛夷志略》,见汪大渊所记西洋诸国,虽蛮貊之邦,亦重信约。吾邦当以‘王道’治商,先遣使者宣谕德化,示以怀柔,再以货贿结其心,以技艺服其志。昔郑和下西洋,不夺其地,不掠其财,惟宣威德,故诸国皆遣使来朝。此非示弱,乃‘柔能克刚’之道也。”
赵松雪叹曰:“景明公言德化,某则见血火。某在大食,闻泰西人言,其哥伦布、达伽马之流,航海南极,皆以国王之命,携兵器而往,遇土人不服,则以炮轰击。其东印度公司,所至之处,或迫签条约,或夺其港口,名为通商,实乃殖民。今南洋诸岛,多为荷、葡所据,其律例严苛,于吾商舶,或重征关税,或限其交易。若一味怀柔,恐如宋襄公之仁,丧师辱国。当效《管子》‘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之策,一面通商,一面治兵,使吾船有坚甲,炮有远力,彼见吾不可犯,乃肯以礼相待。”
钱穆之击案曰:“松雪公此言,深得‘以战止战’之意。某考《汉书·食货志》,桑弘羊治盐铁,‘国富而兵强,乃能攘夷狄,服四夷’。今欲拓市场,必以国力为基。臣闻福建、广东沿海,已造‘福船’‘广船’,其坚可敌泰西之‘夹板船’,当扩其船厂,募善舟者习水战,仿泰西炮术,铸精铁大炮,置诸船头。又当于沿海设‘市舶司’,掌关税、稽商旅,凡出洋商船,皆给‘公凭’,编队而行,遇海盗则合击,遇强邦则互援。如此,商队即船队,货船即兵船,进可贸易,退可自卫。”
胡雪岩摇首曰:“穆之公知强兵,未知‘商战’。泰西有贤哲名曰大卫·李嘉图(译称‘李加图’),着《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言‘比较优势’之理,谓各国各擅其长,互通有无,则彼此皆利。今吾邦丝绸、瓷器,彼邦呢绒、钟表,各有优劣,正可相易。若一味恃强,恐激其联合抗我,如春秋战国之合纵。某以为,当设‘商约司’,专司与外邦定约,仿泰西‘领事裁判权’(译称‘领事治讼权’),保吾商民在彼之权;又于吾港口设‘夷馆’,许彼商居住,示以开放,如此则‘利共均,怨共分’,市场可久长也。且泰西有‘专利法’,保护技艺创新,吾邦亦当立‘器艺专利’之条,鼓励工匠造新船、制新器,如此则器械自能精进,不待外求。”
第三章·利弊之辨
少年再拜曰:“诸老之论,如拨云见日。然闻‘利与害随,福与祸倚’,拓大市场,或可富民强国,亦或致财外流、民心浮动,敢问当何以避害而趋利?”
王景明捋髯长叹:“子能虑及此,可谓深谋。《老子》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昔汉通西域,虽得汗血马,亦使胡风内渐;唐开市舶,虽致万邦来朝,终有藩镇之祸。今西学东渐,其器虽利,其道或异。当设‘译馆’,选通士译泰西之书,辨其善恶,取其技艺,而斥其邪说。又当申‘华夷之辨’,令商民虽与外夷交易,不得弃吾衣冠礼仪,如《礼记》所言‘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
赵松雪接曰:“景明公虑教化,某虑财货。某闻泰西有‘重商主义’(译称‘重商之学’),谓国之富在金银内聚。今吾邦与西夷贸易,多以丝绸、瓷器易其白银,此乃‘以有易无’,利在吾也。然须防其以‘奇技淫巧’惑吾民,如钟表、八音盒之类,虽精巧而无益实用,当限其输入。又当察彼所需,专产其急缺之物,如茶叶、大黄,彼族食肉类,非此不得下,此乃‘以我之所有,制彼之所需’,如《盐铁论》言‘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
钱穆之抚掌曰:“松雪公知贸易之术,某知固本之要。《尚书》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今若重商而轻农,恐致谷价腾踊,流民四起。当定‘商农并重’之策,于拓市之余,劝课农桑,修水利,备荒歉。又当于商税中取其半,以济农桑,如汉之‘均输平准’,使商利不独聚,农困有所济。且边疆拓市,需粮需兵,皆赖内地转运,若农本不固,虽得海外市场,犹无基之厦,风至则倾。”
胡雪岩朗声道:“穆之公忧固本,某忧远略。泰西有《海权论》(马汉之书,译称《海权说》),言‘谁控制海洋,谁控制世界’。今吾邦拓市,必争海权。当造巨舰百艘,分守四海要冲,设‘海军衙门’统之,习泰西水战之法,如此则商船所至,海军所卫,财货可源源不断归我。又闻泰西有‘铁路’之制,陆地转运速于驼马十倍,吾邦当于内地先修铁路,通南北之货,再于海外殖民地(译称‘蕃属埠’)修之,使货物流通无滞。此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
第四章·结语·九方之略
四老言罢,相顾而笑。王景明指少年曰:“吾等所言,或主德化,或主强兵,或重农本,或尚商术,子当何以裁之?”
少年再拜稽首曰:“诸老之言,如星辰丽天,各照一方。晚辈以为,拓大市场,当合‘九方之略’:
一曰立制。仿《周官》设‘司市’之职,定《商律》百条,明契约、关税、专利之规,如赵公所言泰西《罗马法》之例。
二曰兴业。聚民间之资,立‘股份公司’,如胡公所言荷兰东印度公司之制,兴船运、纺织、器械诸业。
三曰强技。设‘器艺院’,译泰西工艺之书,奖工匠创新,如胡公所言‘专利法’之意。
四曰固防。造坚船利炮,设海军衙门,于南洋要地筑城屯兵,如钱公所言‘以战止战’之策。
五曰通汇。立国家银行,发行纸币,通万国汇路,使财货流转如江河。
六曰怀远。遣使者宣谕德化,定商约结好外邦,如王公所言郑和故事。
七曰重农。以商税济农桑,修水利,储粮粟,如钱公所言‘固本之要’。
八曰明教。设译馆辨西学,申华夷之防,保礼仪不堕,如王公所言‘修教不易俗’。
九曰审时。观天下之变,察诸国之需,因势利导,如《孙子》‘因敌变化而取胜’。
此九略者,如九柱承天,缺一不可。昔管仲相齐,通货积财,九合诸侯;商鞅变法,重农强兵,遂霸西戎。今吾邦欲拓八极之市场,当融古今之智,合中外之长,非独恃勇,亦非独恃仁,乃以‘智、信、仁、勇、严’五德治商,以‘道、天、地、将、法’五事谋局。如此,则虽涉重洋,如履坦途;虽临百险,可转危机。”
四老闻言,皆抚掌称善。王景明曰:“善哉!真可谓‘后生可畏’。昔《盐铁论》云:‘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今子合中西之理,通古今之变,此策若行,吾邦市易,当遍于寰宇矣。”
赵松雪叹曰:“某少游海外,见泰西之盛,常恐吾邦落后。今闻子言,知吾道不孤,古法可新用,西术可中化,此乃‘和而不同’之大道也。”
钱穆之按剑而起,目光如炬:“有此九略,何愁四海不归心?某虽老,愿为前驱,于南洋筑第一城,为吾商立锥之地!”
胡雪岩笑曰:“筑城需财,某当效桑弘羊之策,聚天下之资,为拓市之基。吾已译得《英吉利公司律例》,当以此为蓝本,立吾邦公司之制。”
言毕,夕阳落于泮水,金波粼粼,映四老须发皆赤。少年凭栏远眺,见海天一色,鸥鸟翔集,恍见万艘商舶,正扬帆西去,直抵大秦之境。乃知市场之广,非独货财之通,实乃文明之会,古今之变,正始于此亭中片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