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船厂巨大的钢铁门洞,如同通往深渊巨兽的咽喉,无声地吞噬了最后一丝惨淡的月光。门洞内弥漫的黑暗浓稠得几乎凝固,带着海腥、铁锈与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混合成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腐朽味道。空气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带着铁屑的油污。
倒吊人深灰色的身影率先没入门洞的阴影,如同投入墨池的水滴,瞬间失去了轮廓。他脚步无声,精确地避开地面上流淌的、在黑暗中闪烁着诡异微光的粘稠油污。覆盖紫金活体金属的右手再次抬起,五指间延伸出细密的能量丝线,一个比在北仓通道内更加凝练、但范围明显缩小的紫金色半透明光罩迅速成型,勉强将紧随其后的老李等人笼罩在内。
光罩的光芒驱散了门洞边缘的黑暗,却也将内部的景象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带来更深的绝望。
巨大的内部空间空旷得令人心悸,却又被一种非自然的、令人窒息的“生长”所填充。地面不再是水泥或钢铁,而是覆盖着一层不断搏动、如同生物内脏般暗红色的锈蚀菌毯,表面布满了粗细不一的、如同血管般搏动输送着暗红液体的脉络。无数粗壮、扭曲、覆盖着厚厚金属锈蚀层的藤蔓,如同巨蟒般缠绕着支撑厂房的巨大钢铁立柱,沿着墙壁向上攀爬,甚至盘踞在高高的、布满锈迹的龙门吊轨道上,垂落下粘稠的滴液。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被锈蚀藤蔓包裹的钢铁立柱本身。它们不再冰冷坚硬,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如同苔藓又似脓包的暗红色增生组织,随着某种缓慢而沉重的搏动节奏,有规律地膨胀、收缩,如同巨大的、病变的心脏!每一次收缩,都从藤蔓连接的根部挤压出大股粘稠的、散发着甜腻腥臭的暗红色液体,顺着藤蔓和菌毯的脉络流淌、浸润,发出细微而持续的“汩汩”声。整个空间,仿佛成了一个巨大、腐朽、正在缓慢泵送着污秽血液的活体器官!
“核心污染源…次级转化节点…”苏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看着那些搏动的立柱和流淌的污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景象超出了她认知的极限,比北仓的混乱更令人绝望,这是一种…系统性的、将工业造物强行异化成血肉温床的恐怖亵渎!
“锚点…就在…那里…”老李喘着粗气,右臂早已麻木,全凭意志力死死夹着那个仅存一口气的幸存者。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向旧船厂最深处,那个被无数锈蚀藤蔓重重包裹、如同巨大肿瘤般缓慢搏动的区域。倒吊人的路线图冰冷地指向那个方向——旧船厂的核心动力机房,也是认知滤网在此地的关键锚点!幸存者手腕上那微弱的淡紫色信标光芒,此刻如同受到牵引般,微弱却坚定地朝着那个方向脉动。
“路线规划完成。规避主要能量节点。”倒吊人冰冷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他维持着光罩,异色双瞳在黑暗中扫视,左眼的紫金齿轮高速运转,右眼的星云旋涡缓缓旋转,似乎在计算着每一步的风险。“幸存者生命体征持续衰减。意识崩溃临界点:预计三分钟内。林衍意志连接窗口期同步缩短。”
三分钟!冰冷的倒计时如同绞索套在每个人的脖子上!看着前方那如同巨大生物内脏般的恐怖空间,看着那些搏动的、流淌污血的“心脏”立柱,再看看老李怀中气若游丝的幸存者,一股比死亡更沉重的绝望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他们能在这地狱般的迷宫里三分钟内冲到核心吗?就算冲到,面对那如同肿瘤般的污染源核心,他们又能做什么?
阿川被大刘和铁蛋架着,断臂的剧痛和眼前这超乎想象的地狱景象让他几乎崩溃,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王瘸子捂着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漏风的嘶嘶声,眼神涣散。
“李…李叔…”阿川的声音带着哭腔,“这…这根本…不可能…”
“闭嘴!”老李猛地低吼,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众人惨白的脸,最后落在怀中幸存者那微弱闪烁的信标上。“路是死的!人是活的!想活命,就他娘的给老子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死死锁定倒吊人指引的方向,夹紧幸存者,迈开如同灌满铁砂的双腿,第一个踏入了那搏动流淌的菌毯!
“噗嗤!”粘稠滑腻的触感从脚底传来,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挤压声。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仿佛在深及脚踝的血肉沼泽中跋涉。
倒吊人维持着光罩,精准地在搏动的“心脏”立柱和密集的藤蔓森林中穿行,如同在布满高压线的雷区跳舞。光罩外,那些攀附在藤蔓上、如同巨大蝙蝠般倒挂着的、全身覆盖暗红色锈蚀物的次级转化体被惊动,纷纷睁开血红的漩涡眼,发出低沉嘶鸣,蠢蠢欲动。光罩的紫金光芒成了黑暗中最醒目的靶子。
“左转,十五度。前方菌毯下有能量陷阱。”倒吊人的指令依旧精准。
队伍沉默地跟随着,每个人都榨取着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与粘稠的菌毯、刺鼻的恶臭和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搏斗。时间在绝望的跋涉中飞速流逝。
“幸存者意识波动紊乱!接近崩溃边缘!”苏虹紧跟在老李身边,死死盯着幸存者手腕上开始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信标光芒,声音带着哭腔。“他撑不住了!”
老李的心猛地一沉!他低头看去,怀中那瘦骨嶙峋的男人脸色呈现出一种死灰的金属色泽,身体微微抽搐,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那点维系着希望的信标光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不!撑住!娃!撑住啊!”老李嘶吼着,如同受伤的野兽,徒劳地摇晃着怀中的身体,试图将生的意志灌注进去。“你娘…你娘还在等你!听见没有!”他想起了豆子,想起了王婶,想起了所有在绝望中等待微光的人!
似乎是老李的嘶吼起了作用,又或是回光返照,幸存者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喉咙里的嗬嗬声猛地加剧!手腕上那即将熄灭的信标光芒竟回光返照般地亮了一瞬!但就在这一瞬——
“嗡——!”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无尽恶意的精神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猛地从旧船厂深处那个搏动着的巨大“肿瘤”方向爆发开来!这股力量并非物理攻击,而是直接作用于精神层面!它无视了倒吊人的物理防护光罩,狠狠撞在每个人的意识上!
“呃啊——!”
“我的头!”
“不…不要…”
阿川、大刘、王瘸子等人瞬间发出凄厉的惨叫,抱着头摔倒在地,如同被滚油浇过大脑,意识一片空白混乱,只剩下纯粹的痛苦和恐惧!苏虹也闷哼一声,脸色煞白如纸,手中紧握的药剂瓶差点脱手,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让她几乎呕吐。
老李同样如遭重击!一股冰冷的、充满绝望和恶意的洪流瞬间冲入他的脑海!无数破碎、扭曲、充满痛苦和怨恨的画面碎片疯狂闪现:断裂的肢体、流淌的锈蚀、亲人被吞噬时绝望的眼神…这些来自污染源核心的精神污染,如同毒液般疯狂侵蚀着他的意志!锁骨图腾瞬间变得滚烫,试图抵御,但这股精神冲击的力量远超之前!
更可怕的是,他怀中那个幸存者!在这股专门针对精神、放大绝望的冲击波下,他本就濒临崩溃的意识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他猛地睁开双眼!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两团疯狂旋转、如同凝固血块般的暗红漩涡!充满了纯粹的、被污染扭曲的怨毒和毁灭欲!
“嗬…死…一起…死…”沙哑、破碎、非人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他那只未被老李夹住的手,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恐怖的力量,五指扭曲变形,指尖覆盖上锋利的锈蚀金属片,带着浓烈的腥风,狠狠抓向近在咫尺的老李的咽喉!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根本不像一个垂死之人!
异变突生!近在咫尺!老李的右手夹着对方身体,左手因旧伤几乎无法抬起!精神冲击带来的剧痛和混乱还在撕扯他的意识!眼看那闪着寒光的锈蚀利爪就要撕裂他的喉咙!
“砰!”
一声闷响!
一道深灰色的身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老李身侧!是倒吊人!他覆盖着紫金活体金属的左手,如同最坚固的钳子,精准无比地、死死扣住了幸存者那只抓向老李咽喉的锈蚀手腕!紫金色的能量光芒与暗红色的锈蚀物质剧烈冲突,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冒起青烟!
幸存者(或者说,被彻底污染操控的躯壳)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啸,疯狂挣扎,另一只手也扭曲着抓向倒吊人!
倒吊人异色的双瞳冰冷如亘古寒冰,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他没有看疯狂挣扎的“幸存者”,目光越过老李的肩膀,穿透混乱的精神冲击场,死死锁定旧船厂深处那个搏动着的巨大污染源核心!仿佛在隔空与那释放精神污染的源头对峙!
“目标意识彻底崩溃。精神污染逆向侵蚀完成。物理载体已转化为污染源延伸触须。清除指令确认。”倒吊人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宣判,清晰地穿透了幸存者的尖啸和精神冲击的余波。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扣住幸存者手腕的左手猛地发力!紫金色的能量瞬间爆发!
“咔嚓!滋啦——!”
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和剧烈的灼烧声同时响起!幸存者那只覆盖着锈蚀的手腕在倒吊人恐怖的握力下瞬间变形、碎裂!紫金色的能量如同强酸,顺着手臂疯狂蔓延,所过之处,暗红色的锈蚀物质如同遇到克星般迅速碳化、崩解!幸存者(怪物)发出更加凄厉绝望的嘶嚎,整个身体如同被点燃的枯柴,在紫金光芒中剧烈抽搐、萎缩!
“不——!”老李眼睁睁看着怀中的人形在紫金光芒中迅速化为冒着青烟的焦炭,发出一声悲愤欲绝的嘶吼!那点微弱的、象征着生命的信标光芒,彻底熄灭!他拼死救出来的人,最后的希望,就这样在他怀里,被倒吊人亲手“清除”了!化为了一捧散发着焦臭的残渣!
希望破灭!愤怒、悲怆、还有一股被愚弄的狂暴瞬间冲垮了老李的理智!
“你干了什么?!”老李猛地将怀中那捧焦黑的残渣甩开,赤红的双眼如同滴血,死死瞪着近在咫尺的倒吊人,右手紧握的钢筋因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砸向对方!“他是人!他还有救!你他娘的杀了他!”
倒吊人缓缓松开手,幸存者残存的一点焦黑手臂掉落在地,摔成几块。他无视了老李那择人而噬的目光和几乎戳到眼前的钢筋,异色的双瞳依旧平静地注视着旧船厂深处。覆盖紫金活体金属的右手微微抬起,掌心对准了那个搏动着的巨大污染源核心方向。
“错误认知。物理载体在意识崩溃瞬间已被污染源完全接管。其存在本身已成为污染锚点、放大精神攻击的媒介。清除是唯一逻辑选项,切断污染源对精神冲击的增幅。”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解释一个简单的数学题。“林衍意志连接窗口已因目标意识崩溃而彻底关闭。常规净化途径失效。”
他顿了顿,右眼的星云旋涡旋转速度陡然加快,仿佛在计算着某种极其复杂的变量。“锚点核心污染度百分之八十七,并持续上升。预计七分十二秒后,将突破临界阈值,完成对旧船厂锚点的彻底侵蚀。届时,认知滤网西南扇区将产生结构性崩解缺口,锈蚀污染将获得稳定扩散通道,无法逆转。”
倒吊人的目光终于从污染源核心移开,落在了因愤怒和绝望而浑身颤抖的老李身上。异色双瞳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老李扭曲的面容。
“李卫国。”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质感。“现在,选择权在你。”
老李的咆哮被这冰冷的陈述硬生生卡在喉咙里。选择权?什么选择权?
“选择一:放弃。带领剩余人员,在我提供的临时路径掩护下,有百分之四十一的概率撤离旧船厂区域。后果:锚点沦陷,西南扇区认知滤网崩解,锈蚀污染获得稳定出口,扩散速度提升三倍以上。南郊避难所将在七十二小时内被污染辐射覆盖,无人生还。区域性动态平衡彻底失效,林衍维持全局平衡压力倍增,最终崩溃概率提升至百分之七十三。”
倒吊人没有丝毫停顿,冰冷的字句如同子弹般射入老李的心脏。
“选择二:继续任务。目标变更为:在七分十二秒内,深入污染核心区域,手动破坏或干扰锚点核心的能量传导枢纽——位于核心动力机组下方的‘共振晶簇’。此举将强行中断污染源对锚点的侵蚀进程,为林衍意志远程重构锚点防御争取至少十五分钟窗口期。成功概率:低于百分之五。生还概率:趋近于零。”
低于百分之五!趋近于零!
这两个冰冷的数字,比任何怪物的利爪更令人绝望!深入那个搏动着污血、散发着恐怖精神污染的肿瘤核心?手动破坏枢纽?这根本就是自杀!不,是比自杀更彻底的湮灭!
“手动…破坏?”苏虹挣扎着从精神冲击的余波中站起,脸色惨白,声音虚弱却带着难以置信,“那…那东西…怎么可能靠近?更别说破坏了!”
倒吊人没有回答苏虹,他的目光依旧锁定着老李,仿佛在等待一个必然的答案。他覆盖着紫金活体金属的右手,五指微微张开,掌心向上。
“我会提供路径指引和必要的能量掩护,直至你们抵达核心入口。但核心区域内部污染辐射强度及精神污染场域,超出我的防护极限。进入后,一切行动及后果,由执行者自行承担。”
他微微侧过头,灰白的长发随着动作滑落开一小缕。就在这一瞬间,借着光罩流转的微弱紫金光芒,老李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在倒吊人那修长脖颈的后方,那曾被发丝严密遮掩的位置——那枚扭曲、妖异、如同凝固血块构成的暗红色双生花烙印,清晰地暴露在空气之中!烙印的边缘似乎还在极其微弱地蠕动,散发着与周围锈蚀污染同源、却更加精纯、更加令人心悸的怨毒与诅咒气息!它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老李,嘲弄着他所有的愤怒、悲怆和挣扎!
“环…背叛…钥匙…林衍…必须…毁…” 女祭司那充满滔天恨意的残响碎片,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狠狠噬咬着老李的神经!与眼前这枚烙印完美重叠!
这个刚刚“清除”了幸存者、此刻又给出两个绝望选项的存在,脖颈后烙印着女祭司最恶毒的诅咒!他给出的选择,是生路?还是通往更恐怖深渊的陷阱?那句“钥匙…林衍…必须…毁…”中的“钥匙”,是否就指向旧船厂的锚点?指向他们即将要去破坏的“共振晶簇”?!
倒吊人似乎完全不在意老李看到了什么,或者他根本就是故意的。他缓缓转回头,异色双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烙印只是老李的幻觉。
“倒计时:六分四十五秒。做出你的选择,李卫国。”他的声音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在旧船厂这片搏动着污血的巨大坟场中冷冷回荡。
老李站在粘稠的菌毯上,脚下是幸存者焦黑的残骸。身后是瘫倒在地、满脸痛苦绝望的同伴。前方是搏动着污血、散发着无尽恶意的巨大污染核心。身边是脖颈后烙印着背叛诅咒、给出绝望选项的倒吊人。
希望已死。前路断绝。
冰冷的愤怒、巨大的悲怆、刺骨的疑云、还有那被逼到悬崖尽头的、如同困兽般的狂暴…无数情绪在他胸中翻腾、撕扯!他看着倒吊人冰冷的侧脸,看着那深不可测的异色双瞳,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锁骨上灼热滚烫、仿佛在无声咆哮的双生花-齿轮图腾。
南郊…王婶…豆子…阿川…苏虹…还有那些蜷缩在避难所角落、等待着一线生机的面孔…
低于百分之五?趋近于零?
“哈…哈哈…”老李突然发出一阵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般的笑声。他布满血丝的眼中,绝望的灰烬被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决绝点燃!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汗水和血污的脸上,肌肉扭曲,眼神却亮得吓人,如同燃烧的炭火!
他不再看倒吊人,布满老茧、沾满血污的右手,死死握紧了那根冰冷的钢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手臂上虬结的肌肉贲张,旧伤撕裂的剧痛被一股更蛮横的力量强行压下!
他拖着那条几乎麻木的左腿,向前重重地踏出一步!粘稠的菌毯在他脚下发出沉闷的挤压声!
这一步,踏碎了绝望,踏向了那趋近于零的湮灭之路!
“带路!”老李的咆哮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嗥叫,带着血腥的铁锈味,撕裂了旧船厂沉重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