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指腹擦过铜牌上\"林泽远\"三个字,烟火熏烤的焦黑下,刻痕深达铜芯,像被人用刀一寸寸剜进去的。
他喉结动了动,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霞飞路咖啡馆,苏若雪捧着热可可说\"我小时候,家里总收得到匿名寄来的《申报》剪报,都是关于林先生的\"时,睫毛上凝着的水汽。
\"若雪。\"他转身时,袖口还沾着火场的灰,\"你从前说过,苏伯父书房那本《淞沪抗战志》里夹着军统旧档复印件?\"
苏若雪的指尖还在渗血,她把铜牌按在掌心,血珠顺着纹路流进\"林\"字的竖钩里:\"在我住处木箱子最底层,用蓝布裹着。\"话音未落,人已经往楼梯口走,茉莉簪子在发间晃得急,\"现在就去查。\"
顾承砚跟着她穿过仍飘着焦味的走廊,看她推开通往弄堂的后门时,裙角扫过满地碎瓦。
弄堂里有小孩举着树枝戳烧糊的竹筐,见他们过来,撒腿跑了——这是苏若雪租的石库门,二楼朝南的小房间,窗台上摆着她养的素心兰,此刻叶片还沾着晨露。
\"在这儿。\"苏若雪蹲在床脚,木箱子的铜锁\"咔嗒\"开了,蓝布裹着的纸包抖开时,落了些细碎的香灰——是她每月初一给亡母上供时,总爱把重要东西压在香炉下。
顾承砚弯腰帮她翻找,指尖触到一叠泛黄的油印纸,最上面那张标题是《军统上海站经济情报组人员名录(1932-1935)》。
苏若雪的手指突然顿住,在第三页第三行停住:\"林泽远,组长,负责日商在沪经济网络渗透,1935年6月执行'樱花计划'时失踪,推定殉国。\"
\"樱花计划?\"顾承砚的声音沉下去。
他最近在查的日商吞并民族工业的阴谋,也叫\"樱花计划\"。
苏若雪翻过一页,复印件边缘有暗红的痕迹,像血迹:\"补充说明里说,他失踪前最后接触的线人是码头报关员老周,三天后老周溺亡在黄浦江。\"她抬头时,眼底浮起薄霜,\"老周的女儿现在在顾氏绸庄做绣娘,上个月说要回苏州老家,我给她盘缠时,她塞给我块玉坠——\"
\"和仓库大火同一天?\"顾承砚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苏若雪腕骨细得硌手,他却觉得有团火从那里烧进血管。
三天前他让阿福去查同泰码头的异常汇款,昨天夜里仓库就着了火,今天又挖出这枚铜牌——分明有人在按他的调查节奏,一步步撕开旧疤。
\"看背面。\"苏若雪抽回手,翻开最后一张纸。
那是份死亡推定书,右下角有个极小的樱花印记,和铜牌背面的一模一样。\"军统内部文件里不会有这个。\"她的指甲掐进掌心,\"林泽远的证件章是梅花,我见过他和苏伯父的合影,别在领口的。\"
顾承砚把铜牌凑到窗边。
晨光透过素心兰的叶子,在铜面上投下淡绿的影子,樱花印记的花瓣纹路里,竟嵌着极细的金线,像某种暗号。
他想起昨夜在商会看的《东京商工名录》,三井物产的徽章设计手册里,高级特工的联络信物会用金漆描边——
\"有人在伪造林泽远的死亡。\"他突然开口,声音像绷紧的琴弦,\"仓库大火是为了烧账本,可这枚铜牌却被特意留在火场。
要么是凶手疏忽,要么...\"他盯着苏若雪发间晃动的茉莉簪子,\"要么他们想让我们查到林泽远。\"
苏若雪的手突然抖了一下,蓝布包\"啪\"地掉在地上。
她蹲下去捡时,从纸堆里滑出张旧照片——是个穿藏青西装的男人,站在苏州河畔的仓库前,怀里抱着个穿学生装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脸被人用墨水涂花了,但男人领口的梅花徽章还清晰可见。
\"这是...\"她的声音发颤。
\"林泽远。\"顾承砚认出照片背面的钢笔字,\"苏伯父写的日期是1934年春。\"他翻转照片,背面有行极小的铅笔字:\"若雪周岁,阿远哥哥抱。\"
苏若雪的眼泪\"啪\"地砸在照片上。
她想起小时候总做的梦:穿西装的男人蹲在她面前,往她手里塞糖,说\"若雪要乖,等哥哥打完大老虎,就接你去看黄浦江的日出\"。
原来那不是梦,是被她遗忘的记忆。
\"承砚。\"她吸了吸鼻子,把照片塞进他掌心,\"老周的女儿回苏州前,说她爹临终前喊了句'樱花树下的账本'。
仓库里被烧的,可能不只是顾氏的账,还有林泽远当年收集的日商罪证。\"
顾承砚捏紧照片,梅花徽章的棱角硌着掌纹。
他想起今早收到的匿名信,信封上的邮戳是苏州,里面只写了一句话:\"要找林泽远,去寒山寺后巷17号。\"
窗外突然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
苏若雪推开窗,看见阿福在弄堂口招手,怀里抱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顾先生,巡捕房的王探长说,火场灰烬里筛出半块怀表,刻着'泽远'两个字!\"
顾承砚把铜牌和照片塞进西装内袋,转身时抓住苏若雪的手:\"去巡捕房。\"他的掌心滚烫,\"如果林泽远没死...他藏了十年的东西,该见光了。\"
苏若雪跟着他往楼下跑,素心兰的香气裹着风灌进领口。
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想起昨夜顾承砚说的话:\"若雪,等把日商赶出上海,我要在黄浦江畔盖间大房子,窗台上全摆你养的花。\"
可此刻,她更想知道——那个说要带她看黄浦江日出的阿远哥哥,是不是也在某个地方,守着同样的执念?
黄包车碾过石子路的颠簸里,顾承砚攥着半块怀表的手青筋直跳。
表盖内侧刻着\"泽远\"二字,边缘还嵌着粒极小的蓝宝石——和苏若雪腕间那串家传的蓝宝手链,竟是同一种切工。
\"王探长说这是从火场最里层的房梁下筛出来的。\"苏若雪的声音裹着风灌进他耳里,她的发尾扫过他手背,\"房梁下堆的是去年从杭州进的杭罗,最耐烧,烧了整夜都没化尽。\"
顾承砚突然捏住她的手腕,把怀表按在那串手链上。
两颗蓝宝石在晨光里泛着同样幽蓝的光,像两滴凝固的夜色:\"老周女儿给你的玉坠,是蓝宝镶的?\"
苏若雪猛地睁大眼睛:\"是!
她说是她爹跑船时在南洋带回来的,我还当是普通货——\"
\"这是三井物产特供的南洋宝石。\"顾承砚的喉结滚动两下,\"他们收买线人时,会用这种带编号的宝石当信物。
老周能拿到,说明他不止是军统线人...\"
黄包车在巡捕房门口刹住。
王探长叼着烟从门里迎出来,手里还捏着个牛皮纸袋:\"顾先生,这是火场的勘测记录。
仓库后墙有个新挖的洞,洞口有橡胶鞋印——不是普通胶鞋,是日本军工厂特供的防滑底。\"
顾承砚接过纸袋的手一沉。
苏若雪凑过来,看见纸上画着洞的位置,正好对着仓库最里面的账本架。
她突然想起昨夜给绣娘们发宵夜时,张婶说看见个穿黑大衣的男人在仓库后巷转悠,操着带口音的官话喊\"老周\"——
\"南京口音。\"顾承砚突然开口,\"三井在南京有个情报中转站,负责人是沈仲明。\"
苏若雪的指尖掐进掌心:\"沈仲明?
上个月在商会说要'中日亲善'的那个纺织业代表?\"
\"他十年前是军统上海站的情报员。\"顾承砚从西装内袋抽出那本《军统人员名录》,翻到沈仲明的名字时,钢笔尖几乎戳破纸页,\"林泽远最后一次公开露面,就是在南京和他开秘密会议。\"
苏若雪的呼吸突然顿住。
她想起方才在石库门里,阿福除了怀表,还递来封新的匿名信——邮戳是南京,内容只有四个字:\"问沈仲明\"。
\"去林泽远的旧宅。\"顾承砚突然转身,把名录塞进苏若雪怀里,\"他在法租界还有套房子,是1933年用苏伯父的名义买的。\"
苏若雪跟着他往弄堂口跑,茉莉簪子在发间晃得几乎要掉。
她听见他边走边低声说:\"如果老周的死和沈仲明有关,如果仓库大火是为了掩盖林泽远留下的东西...\"
旧宅铁门的锁锈得厉害。
顾承砚用钢笔尖挑开锁芯时,苏若雪注意到门环上雕着半朵梅花——和林泽远照片里的徽章一模一样。
推开门的瞬间,霉味混着檀香涌出来,正厅墙上还挂着幅《松鹤图》,落款是\"泽远敬赠若雪生辰\"。
\"他记得我的生日。\"苏若雪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顾承砚的手指在墙面摸索,突然停在松针的位置。
他用力一按,整面墙发出\"咔嗒\"轻响,露出个半人高的暗门。
苏若雪摸出火柴点燃随身带的蜡烛,光晕里,密室内整面墙的档案盒上都贴着\"樱花计划\"的封条,最上面那个盒子上,用红笔写着\"林泽远 1935\"。
顾承砚扯掉封条的手在发抖。
他抽出最上面的文件,标题是《樱花计划·中方顾问名单》,第一行就是\"林泽远\"三个字。
苏若雪凑过去,看见后面写着\"负责策反民族企业家,建立日商代理网络\",心脏几乎停跳:\"他...他是汉奸?\"
\"不可能。\"顾承砚翻到文件末尾,手指突然顿住,\"这里有份1935年6月的紧急批注:'林泽远携核心资料失踪,计划暂停。
'后面盖着军统上海站的火漆印。\"
苏若雪的蜡烛晃了晃,烛泪滴在文件上。
她蹲下身翻找其他档案,在最底层的木匣里摸到个硬壳本子,封皮上写着\"林泽远工作笔记\"。
翻开第一页,是工整的钢笔字:\"若雪今天周岁,抱着她时,她往我嘴里塞了块糖。
甜得我眼眶发疼——这样的甜,不该被战火碾碎。\"
顾承砚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
他抢过本子翻到最后几页,最新的记录停在1935年6月10日:\"沈仲明的人今晚来取名单,我在茶里下了药。
他们要的'策反名单',是我用三年时间伪造的假账——真正的日商罪证,藏在樱花树下的账本里。\"
\"樱花树下的账本!\"苏若雪猛地抬头,\"老周女儿说的就是这个!\"
顾承砚的指尖抵着太阳穴,突然笑了声,只是那笑比哭还涩:\"他不是失踪,是藏起来了。
用'叛变'当幌子,把日商的注意力全引到自己身上。\"
苏若雪的眼泪砸在笔记上,晕开一团墨迹。
她转身想找手帕,却在密室角落的蛛网里看见张照片——是林泽远穿着军装站在黄浦江畔,怀里抱着个穿红棉袄的小姑娘,正是被墨水涂花的那张。
照片背面有行字,是用和笔记一样的钢笔写的:\"若你看到这张照片,说明我终于可以安心离去。\"
顾承砚接过照片时,指腹擦过背面的字迹。
那墨迹有些地方晕开了,像被泪水浸过。
他抬头看向苏若雪,发现她正盯着照片里的小姑娘,睫毛上挂着泪珠:\"这是...我一岁时穿的红棉袄,我娘亲手缝的...\"
密室里突然传来远处的警笛声。
顾承砚把照片塞进内袋,拉着苏若雪往暗门跑:\"沈仲明的人要来了。
但林泽远留下的东西,我们才刚摸到边。\"
苏若雪跟着他冲出旧宅时,风掀起她的裙角。
她摸了摸颈间,那里还挂着老周女儿给的玉坠,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
她想起照片背面的字,想起林泽远笔记里的\"甜得眼眶发疼\",突然抓住顾承砚的手:\"他说'安心离去'...是不是意味着...\"
顾承砚没有回答。
他望着远处飘起的黄包车铃铛,把照片按在胸口。
照片背面的字迹还带着苏若雪的体温,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秘密,正在他掌心缓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