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商会办公室里,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红木桌子上弄出一道道像金条似的光影。
顾承砚拿着电报的手有点抖,可不是因为兴奋,他是在心里盘算事儿呢,像从香港到南洋的船啥时候到,山本一郎啥时候能听到消息,还有码头巡捕房啥时候换班。
“龙纹绸缎。”苏若雪说话了,她的声音轻轻的,就像一片羽毛落在顾承砚的肩膀上,还带着茉莉香粉那种淡淡的甜味儿。
她正在翻顾氏织机以前的账本子呢,手指停在写着“光绪三十年贡缎纹样”的那一页,说:“这个用十二枚经缎起花,再用金线绣五爪金龙。南洋的华侨可认这个了。以前我爹给吕宋的华商供货,就是靠这个纹样才把销路打开的。”
顾承砚突然就抓住了她的手腕。
苏若雪的手在账册上压出了一个浅浅的印子,就像被风吹皱了的小水洼。
“若雪啊,”顾承砚用大拇指在她手腕骨上那块因为常年拨算盘磨出来的薄茧上轻轻摩挲着,“我得让这个消息在三个时辰里就在十六铺码头传遍喽。”
“故意让山本知道?”苏若雪抬起眼睛,眼尾那颗泪痣跟着抖了一下。
她明白顾承砚的手段呢。
就像上周在股市反杀的时候,顾承砚先往汇丰银行跑了三趟,这才让华尔特觉得有机可乘。
“对。”顾承砚把手松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半匹暗纹素绸。
在阳光下把绸子侧一下,就有十二道金线突然冒出来,盘成一条张牙舞爪的龙。
“这是我让老周头连夜改的样子。”纬线加了三股呢,还在茶麸水里泡过,摸起来那手感就跟云似的,烧起来也没焦味儿。
南洋那块儿又湿又热的,他们就想要这种‘烧不坏的中国绸’。
苏若雪用指尖轻轻抚过龙鳞,那金线弄得她怪痒痒的。
“可这价格都压到比日商低三成了……”
“咱压的可不是利润,是山本那家伙的耐心。”顾承砚拿起桌上的铜镇纸,“砰”的一声重重砸在写着“南洋”的地方,“他上礼拜在股市亏了十五万呢,现在正急着要现金流来填那个大窟窿。要是他把咱们这批货给截了,既能转手卖给南洋赚差价,又能把咱们的资金链给弄断——”说着,他突然就笑了,就像猎人瞅见陷阱里有猎物的影子似的,“他越着急动手,露出的马脚就越大。”
这时候,窗外传来黄包车铃铛清脆的响声。
苏若雪站起来去关窗户,正好瞧见隔壁茶棚里,顾府的车夫老陈蹲在竹椅子上,正跟卖蟹粉小笼的王阿婆唠嗑呢:“您说顾少东家那批龙纹绸啊?我昨天瞅见他往码头搬了二十箱,那箱子上还贴着‘南洋专送’的红签子呢……”
“消息传出去喽。”顾承砚瞅了一眼怀表,七点十五分了。
他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藏青西装,领口的金线领针闪了一下,“我去巡捕房‘报备’货船的信息。若雪啊,你让账房把近三个月的海运单据都整理好,等会儿山本的人来查的时候,要让他们觉得……”他稍微停了一下,“觉得咱们慌得连账本都没锁呢。”
苏若雪冷不丁地拽住他的袖口。
“你可得小心巡捕房的张探长啊。”她的声音低低的,就跟叹息似的,说:“我听阿香讲啊,他昨天在虹口的居酒屋喝到大半夜呢,还和山本的翻译碰杯了。”
顾承砚低下头,瞧见她头发里插着的珍珠簪子。
这簪子啊,是他上个月在旧货摊淘来的,当时就觉得这簪子像她眼睛里的光。
顾承砚就说:“那我得给他看点更有吸引力的东西。”说完,他从西装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轻轻拍到她手心里,还说:“这是给码头装卸工人的‘辛苦钱’。一会儿十点整的时候,会有一艘挂着‘沪渔07’牌子的渔船靠岸,那船的舱底夹层里才是真正的货呢。”
苏若雪捏着支票,一下子就笑了,问道:“你早就把货给调包了?”
顾承砚回答说:“不是货被调包了,是船被调包了。”他一边扣上西装的纽扣,一边说道:“山本的人一直盯着顾氏的‘福顺’号呢,可他们不知道,早在三天前,我就用十箱茶叶跟吴淞口的渔民把船牌给换了。”说完,他转身往门口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加了一句:“记得让老周头在那些装假货的箱子里塞半袋樟脑丸啊,这样山本的人翻货的时候,闻到防虫的味道才会相信。”
到了十点整,十六铺码头的汽笛声呜呜地响,听得人心慌慌的。
顾承砚站在巡捕房二楼的窗户前,看着张探长带着四个巡捕冲到“福顺”号上,铁锹劈开木箱的声音就像爆豆子似的。
在远处呢,“沪渔07”号正随着退潮慢慢离岸,船尾挂着的破渔网下面,露出了一截金灿灿的绸子,这是故意露给那些盯梢的人看的。
这时候,突然有个阴森森的日语声音在顾承砚身后响起来:“顾先生真是好手段啊。”顾承砚一转身,就瞧见山本一郎站在门口呢。
山本那西装领口沾着星星点点的酒渍,眼眶青得呀,就跟让人狠狠揍了一拳似的。
他手里还捏着张报纸呢,那报纸头版标题特别扎眼:《顾氏绸庄新缎震惊南洋,日商销路恐遭重创》。
顾承砚就指了指楼下,说:“山本先生这是来查货的?”楼下啊,张探长正拿着半匹素绸在那儿发愣。
那素绸就是顾氏最普通的“月白绸”,上面根本就没有什么龙纹金线。
山本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突然,他一把抓起桌上的搪瓷杯,杯里的茶渍溅到报纸上,就像晕开了一团墨色的云。
山本说:“顾桑,你以为这么干就能赢啊?”他那声音就跟生锈的齿轮似的,“等你的货船到了公海……”
顾承砚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一份文件,“啪”地拍在桌上,说:“这可是南洋七家华商公会的联名担保书。他们都放话了,要是我的船出了事,就把东京商事在吕宋的绸缎行全给砸了。”顾承砚凑到山本跟前,都能闻到山本身上那股子浓浓的烟草味,又接着说:“山本先生,你有那个胆量赌吗?”
山本的手指在桌沿那儿使劲抠,都抠出一道白印子了。
然后他突然转身,像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去,皮鞋跟在楼梯上敲得噼里啪啦的,就像下急雨似的。
顾承砚看着他的背影,就伸手摸出怀表看了看,十一点整了,该去广播电台喽。
大光明电台的聚光灯那叫一个亮,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顾承砚站在麦克风前面,就听到自己的声音顺着电流传出去,在上海的上空响起来:“各位父老乡亲啊,顾某今天可不说生意经。”咱们的绸子啊,能织出龙的纹路,也能绣上好看的牡丹,这绸子要是全铺开啊,都能绕地球三圈!
可是啊,要是连自己的码头都守不住,自家的货船都保不了,那这绸子就算织得再精美,又有啥意义?
台下的掌声啊,就跟浪似的一阵一阵的。
苏若雪在人群最前面挤着,就瞧见他领针上“破局”那俩字闪着光亮。
她怀里抱着个牛皮纸袋,沉甸甸的。
这里面装的可是各个商会送来的“抵制日货”联署名单呢,那上面的墨迹还没干。
“若雪姐!”跑街的小唐从门外费劲地挤进来,脑门上都是汗珠子,“码头那边来电话了,‘沪渔07’已经过了吴淞口。但是啊,张探长带人去查那渔船的时候,发现……”
“发现啥了呀?”苏若雪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儿。
小唐擦了把汗,露出一颗虎牙笑着说:“发现渔船底舱塞着半车破渔网,还有张纸条呢。”他把声音压低了说:“纸条上写着:‘想截货?下次记得看看船底。’”
苏若雪听了也笑了。
她低下头整理联署名单,就瞧见最后一页多了行小字:“后勤方面的事儿,由苏小姐统筹。”是顾承砚的笔迹,那墨色还有点洇呢,就像刚下过的雨。
窗外,黄包车夫的吆喝声又响起来了。
苏若雪从袖子里摸出珍珠簪子,对着太阳光看。
簪头的小珍珠里,模模糊糊能看到码头的方向。
那儿有一艘渔船正朝着深蓝的大海驶去呢,船帆上顾氏的朱红标记被风吹得呼啦呼啦响。
在黄包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里,苏若雪捏着算盘的手突然就停住了。
账册上“福兴染坊”那原材料需求栏,被人用红笔圈了三圈。
这已经是第七家因为日商断供,合作出问题的商户了。
她把月白色的衫袖往上撩了撩,擦了擦额角的汗。
那瓷青色裙子的角儿,扫过地上散落的船运单,这些船运单可是她凌晨三点画的分销路线图,上面有用红笔写的小字,像“避开虹口码头”“走苏州河支流”之类的。
“苏小姐,福兴的陈掌柜又打电话来了。”小唐扒着门框说道,他额前的碎发还带着雨气。
刚刚下了一场太阳雨,那风里都飘着湿木料的那种腥味。
苏若雪伸手抓起桌上的铜铃铛,晃了晃,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把窗外的麻雀吓得扑棱棱飞走了。
“把电话接进来。”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铅笔,在“靛蓝染料”这四个字下面重重地画了一道线。
“陈叔,您先别着急。吴淞口的周船主昨天刚给我送了信儿,二十桶蓝靛正在顺着黄浦江往下漂。”
电话那头传来吸气的声音:“可是日商说要封江……”
“封江?”苏若雪用指尖敲了敲路线图上用墨点标出来的“十六铺支流”。
“他们能封得了主航道,可封不了苏州河的小闸口啊。我让老周头把货物分成五船来运,每艘船都打着‘渔获’的幌子。您明天早上寅时就去陆家浜码头,找那个穿着灰布衫、戴着斗笠的人,报‘雪’字暗号就行。”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声音也变得柔和了些,“陈叔啊,咱们可不能跟他们硬碰硬,得绕着走。”
挂了电话之后,苏若雪就看着墙上的旧挂钟,那指针正在往七点的方向慢慢爬。
她都连着三个晚上没合眼了,眼尾那颗泪痣啊,熬得红彤彤的,就跟泡在茶水里的红豆似的。
她弯下腰,把地上的路线图捡起来,冷不丁瞧见边角上多了一行批注:“闸北纺织厂能借仓库用,钥匙就在门楣第三块砖的下面。”这是顾承砚的字,那笔迹看着就像是连夜赶工写出来的,有点潦草。
她看着这行字就笑了,然后把图折成个小方块,塞进了衣襟里,就贴在心口的地方,感觉暖乎乎的。
就在这时候,十六铺码头那儿的风,呼呼地吹着咸湿的潮气,直往人的领口里灌。
顾承砚站在“沪渔07”号的甲板上,他那身藏青色的西装被江风一吹,鼓鼓囊囊的,领带上的金线领针在暮色里闪着冷冷的光。
他眼睛盯着远处的三个黑影,那是山本的快艇,正破浪前行呢,船舷上“大和商事”那几个白色的字啊,看着特别扎眼。
“顾先生,对方鸣笛了!”大副老周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发颤呢,他紧紧攥着船舵,手背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
顾承砚掏出怀表看了看,指针正好指着七点十五分。
“把船速稳住。”他拉了拉领结,眼睛往船尾扫了一圈,接应的队伍有三艘木船正慢悠悠地跟着呢,船篷下面模模糊糊能看到扛着扁担的装卸工,扁担头上的红绸子在风里飘啊飘的,就像火苗似的。
快艇的轰鸣声越来越近了。
顾承砚瞅见山本一郎站在船头,他那身西装被溅起来的水花给弄湿了,脸色青得就跟泡在阴沟里的石板一样。
就见对面那人举着个扩音器,嘴里日语夹着脏话就喊开了:“顾桑!停船,接受检查!”
“检查?”顾承砚顺手拿起甲板上的铁皮喇叭,“山本先生,您有公海巡逻的证件不?有海关缉私的命令吗?咋的,您是不是想在大上海这地儿,用海盗那套手段来抢货?”说完,他给老周使了个眼神,船的速度一下子又快了些。
山本的脸啊,一下子涨得跟猪肝似的。
他手一挥,快艇侧面的舱门“哐当”一声就开了,里面露出好几支黑漆漆的枪口。
顾承砚的瞳孔一下子缩了两下,这情况他可没料到。
他伸手往西装里面的口袋摸去,指尖碰到了赵老板今天早上给他的银质徽章,这可是海关特勤的标志。
“都把枪给我收起来!”
这时候,一道带着官腔的喊声从右后方传了过来。
顾承砚扭头一看,一艘挂着“淞沪海关”旗子的巡逻艇破浪开了过来,船头站着个穿藏青色制服的中年人,肩章上的金线在暮色里特别扎眼。
“山本先生,”中年人把大檐帽一摘,露出油光锃亮的大背头,这人正是赵老板安插在海关的张科长,“按照《港口管理条例》第二十三条的规定,没有合法手续就拦截商船,这可是要扣船扣人的。”
他恶狠狠地瞪了顾承砚一眼,突然手一挥,快艇猛地就转了方向,在水面上划出两道白色的浪痕。
顾承砚瞅着那团黑影越走越远,一直到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了,这才松了口气,这时候他才发现,掌心的汗都把银徽章弄得发烫了。
“顾先生,吴淞口过喽!”老周笑着吆喝了一嗓子。
顾承砚抬起头,就瞧见货船正从那座锈红的铁桥下穿过呢,桥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把船帆上朱红的标记照得红彤彤的。
江上的风一吹,他额头前的头发就乱了,他看着上海城一点点地远去,小声说道:“这可不是到头了,这是个新开始呢。”
“你呀,老是爱讲这种听起来很厉害的话。”
一阵熟悉的茉莉香粉味飘了过来。
苏若雪不知道啥时候站到他旁边了,她鬓角的珍珠簪子好像沾了水汽,就跟落了一层薄薄的霜似的。
她眼睛瞅着货船的方向,声音轻得就跟叹气似的:“你晓得不?那批丝绸里,有一匹是我亲手织的。”
顾承砚把头歪过来,看到她眼尾的泪痣在夜里头闪着一点点光。
他伸手把被风吹乱的她的头发给理了理,手指擦过她手腕上的薄茧:“我知道呀。它叫‘希望’。”
刚说完这话,顾承砚的怀表突然就震动起来了,这可是他和赵老板说好的紧急信号。
他低下头看了看表盖里面的暗号,眼睛的瞳孔一下子就缩了缩。
苏若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他的手指轻轻在表盖上新刻的“夜枭”两个字上摸了摸,这“夜枭”就是赵老板情报网的代号。
江上的风裹着远处的汽笛声吹过来,顾承砚看着越来越模糊的货船,又瞧了瞧身边的苏若雪,轻声说:“该回家里去。”
码头的灯光下面,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块儿,被江风拉得长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