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钢笔尖在便签纸上戳出个洞时,苏若雪正弯腰捡地上的译码稿。
她指尖扫过那行铅笔小字“金库b线,藏着整个上海的黄金”,后颈突然泛起凉意——三个月前从汉奸宅里搜出的地图,此刻正压在商会保险柜最底层,红笔标着的“法租界地下金库”,b线密道的终点,可不就是汇丰银行?
“若雪,把上个月从日商仓库抄的海关申报单拿过来。”顾承砚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两度,指节叩着桌面的节奏像敲在人心上。
苏若雪抬头,看见他瞳孔缩成针尖——这是他查到关键线索时的惯常反应。
她转身去翻文件柜,棉麻裙角扫过他沾着茶渍的裤脚,那是今早他边吃生煎边看账册时溅的。
牛皮纸档案袋“啪”地落在桌上时,顾承砚的指腹正摩挲着怀表链。
他翻开申报单,第三页右下角的“J.K.007”编号突然跳进眼里——和监听组截获的密电编号完全吻合。
“果然。”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低笑,尾音却带着冰碴,“山田商社把黄金洗白成生丝,用这编号在汇丰挂了七年空账。”
苏若雪凑过来看,发梢扫过他手背:“那电报里说的‘钥匙’,就是打开这个账户的凭证?”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飞纸页上的墨迹,可顾承砚知道,她此刻心跳至少快了三成——上次她这么紧张,还是两人在闸北救被特务追捕的纺织女工。
“明早六点十六铺码头接头。”顾承砚把申报单折成方块塞进内袋,金属怀表硌着他心口,“得去现场确认钥匙下落。”他抬头时,看见苏若雪睫毛颤了颤——她总担心他涉险,可他更清楚,这是唯一能把日商、汉奸和租界银行串成一条线的机会。
“我去茶楼架监听机。”苏若雪突然开口,指尖抚过他肩上翘起的线头,“二楼雅座能看见整个码头,陈叔的人会在附近巡着。”她从手包里摸出个铜制小物件,是改装过的矿石收音机,“信号能传到法租界巡捕房,万一出状况……”
“不会出状况。”顾承砚握住她的手,她腕上的暖炉还留着他今早的温度,“你负责听,我负责看,等钥匙一露面,军统的人就堵死码头出口。”他指腹蹭过她虎口的薄茧——那是算珠磨出来的,“记住,听见‘启封’两个字,立刻拨传呼器。”
凌晨四点的十六铺码头像口煮沸的锅。
顾承砚裹着搬运工的粗布短打,肩头搭着麻绳,混在扛货的苦力里。
江风卷着冷雾扑过来,粗布磨得后颈生疼,他却觉得踏实——这味儿他熟,上个月为查生丝走私,他在码头蹲了三个通宵。
“叮——”远处传来汽笛长鸣,顾承砚抬眼,看见穿灰呢大衣的男人从趸船阴影里钻出来。
男人领口竖得老高,皮靴踩在青石板上“咔嗒咔嗒”,和水手交接时,袖口露出半截金表链——和山田商社大管家上周在百乐门炫耀的那只一模一样。
“钥匙已到,三日后启封。”男人的声音被风撕成碎片,可顾承砚耳尖动了动——这是日语里“金库”的尾音。
他右手拇指压在食指第二节,这是和军统特工约定的暗号。
码头上突然多了几个戴鸭舌帽的身影,扛着木箱往男人那边挪,其中一个的袖口闪过银光——是枪套。
灰呢大衣男人似乎察觉了什么,猛地转头。
顾承砚盯着他瞳孔骤缩的瞬间,喉结动了动——该收网了。
他弯腰假装系鞋带,指尖在麻绳上绕了三圈,这是“行动”的信号。
江雾突然浓了,像谁扯了块灰布罩下来。
顾承砚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混着苦力们的吆喝:“小心脚底下!”他抬头时,正看见灰呢大衣男人甩开水手拔腿就跑,皮靴踢飞的石子砸在他脚边,溅起一片水花。
码头上的吆喝声突然变了调,有粗哑的嗓子喊:“抓贼啊!”顾承砚抹了把脸上的雾水,看见戴鸭舌帽的身影已经追了上去。
他摸出内袋里的申报单,纸张被体温焐得温热,“J.K.007”四个字母在雾里忽明忽暗——三日后启封?
他勾了勾嘴角,指尖轻轻敲了敲怀表,六点整的钟声,该响了。
灰呢大衣男人的皮靴刚踩上码头石阶,左侧突然窜出两道黑影。
为首的是陈文远手下的“铁钳”阿虎,他铁塔似的身板一斜,肩头重重撞在男人腰眼。
男人闷哼一声栽进积水里,怀表链崩断的金表“叮”地弹出去,在青石板上滚出两米远。
“操你娘的!”男人挣扎着去摸后腰,却被阿虎反剪双臂按进泥水里。
顾承砚快步上前,看见他后颈暴起的青筋——那是长期吸食鸦片的痕迹。
“搜身。”他声音像淬了冰,目光锁住男人鼓胀的内袋。
阿虎的粗指刚探进棉衬衫,男人突然发出尖嚎:“你们敢动我?工部局的人——”话音戛然而止,阿虎已捏着枚铜钥匙甩过来。
顾承砚接住时,钥匙还带着男人体温的黏腻,背面“J.K.”两个字母被磨得发亮,和申报单上的编号严丝合缝。
“这就是钥匙。”他喉结滚动,指腹重重碾过字母凹痕。
三个月来在旧报纸堆里翻查的日商资金流向、在电报局蹲守的摩斯密码、甚至昨夜苏若雪逐笔核对的海关假账,此刻全在这枚钥匙上串成了线。
码头上的冷雾突然变得灼人,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不是普通的钥匙,是撬开日商在上海地下金融网的第一把锁。
“押去巡捕房暂关。”顾承砚把钥匙塞进内袋,指尖隔着布料压了压,“让老陈派三个弟兄轮班守着,水米不进。”男人还在骂骂咧咧,被阿虎用破布堵了嘴,拖上停在码头口的黑色轿车。
尾灯划破晨雾时,顾承砚摸出怀表——六点十七分,比计划晚了一分钟,足够让敌人起疑了。
绸庄后堂的炭炉烧得正旺,苏若雪掀开门帘时,顾承砚正解下沾着泥点的粗布短打。
她手里的铜茶盘叮当作响:“码头的事我都听说了。”话音未落,就见他从内袋掏出钥匙,放在红木账桌上,“立刻派人去汇丰。”
“现在?”苏若雪的指尖扫过钥匙,“银行要八点才开门。”
“敲后门。”顾承砚扯松领口,露出锁骨处淡青的汗痕,“山田商社的人今早要是发现钥匙丢了,会连夜转移黄金。”他抓起茶盏灌了口冷茶,喉结滚动时,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让阿福拿我的名片找大班,就说事关法租界安全,他敢不开门——”
“我这就写条子。”苏若雪转身取纸笔,袖口扫过他手背。
她知道他没说完的话:“他敢不开门,就把去年帮日商做假账的证据捅到总领事那儿。”狼毫在宣纸上走得飞快,墨香混着炭炉的木香,她突然想起昨夜他趴在案头画的金库密道图,铅笔印子还留在指腹上。
“还有。”顾承砚按住她正要收笔的手,“起草一份‘异常交易预警通报’,发给汇丰、花旗、道胜。”他的拇指蹭过她腕间的银镯子——那是定亲时母亲留下的,“内容就写:凡涉及‘J.K.’编号的账户,即日起暂停所有存取,待商会核查。”
苏若雪抬头看他,烛火在他眼底跳动。
她知道这一步多险——动外资银行的奶酪,弄不好要被冠上“扰乱金融”的罪名。
可他眼里的光太烫,烫得她喉咙发紧:“好。”
天刚擦亮,阿福就撞开后堂门。
他额角挂着汗,手里攥着个油布包:“顾先生!汇丰的保险库开了!”
顾承砚抢过油布包的手在抖。
展开的羊皮纸上,密密麻麻列着“荣兴纺织”“大生纱厂”“华成染坊”的名字,每个名字旁都标着“收购”“控股”“抵押”的红章。
苏若雪凑过来看,指尖在“荣兴纺织”上顿住——那是闸北最大的民族纺织厂,上个月刚捐了二十匹粗布给难民。
“他们要吞掉这些厂子。”顾承砚的声音发颤,指节捏得泛白,“用我们的黄金,买我们的厂子,再拿这些厂子造子弹打我们。”
油布包里还有半块印泥,最底下一页却让他如遭雷击。
那是一行日文手写体:“山田健次郎”,朱红印泥还带着潮湿的黏性——这是山田商社社长的私印,全上海只有三个人见过。
后堂的炭炉“噼啪”炸了声火星。
苏若雪伸手去扶他发颤的胳膊,却触到一片滚烫。
她望着他骤然收紧的下颌线,知道此刻他心里正翻涌着怎样的惊涛:这不是普通的投资计划,是日商要在上海经济命脉上插的一把刀。
“得把这些证据送出去。”顾承砚突然抓起计划书,纸张在他掌心发出脆响,“军统总部,法租界巡捕房,还有——”他抬头看向窗外渐亮的天色,喉结动了动,“得让全上海的民族企业家都看看,他们嘴里的‘合作’,到底是什么货色。”
苏若雪没说话,只是转身从柜顶取下个檀木匣。
匣底铺着层丝绸,放着顾承砚父亲临终前交给他的“实业救国”四字手书。
她把计划书轻轻压在手书上,抬眼时,正撞进他泛红的眼底。
窗外,第一声汽笛划破晨雾。
顾承砚摸出怀表,指针指向七点整。
他扣上怀表盖,金属外壳贴着心口,那里还揣着那枚铜钥匙——现在,这把钥匙不仅能打开金库,更能撕开日商在上海布了七年的网。
“阿福。”他声音低哑,“备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