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租界汇丰银行的铜门在暮色里泛着冷光,顾承砚抬手时,袖扣擦过门环,发出细碎的响。
苏若雪跟在他身后半步,藏青缎面旗袍的开衩扫过台阶,露出绣着玉兰花的鞋尖——那是她今晨特意换的,说是\"见洋人得有体面\"。
门内穿黑制服的侍应生弯腰引他们进去时,顾承砚闻到了松木香混着咖啡的苦香。
二楼会客厅的水晶吊灯把光线切得细碎,华尔特先生正背对着窗站着,银灰色西装熨得笔挺,听见动静便转过脸来,蓝眼睛在金丝眼镜后眯成一条线:\"顾先生,赵老板说您有笔'有趣的交易'。\"
顾承砚把鳄鱼皮公文包放在檀木茶几上,金属搭扣\"咔嗒\"一声,惊得苏若雪指尖一颤。
他余光瞥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正攥着旗袍下摆,指节泛白,却在抬头时露出恰到好处的职业微笑——这是他们在绸庄后巷练了三晚的表情,要既显诚恳又不带讨好。
\"华尔特先生。\"顾承砚抽出那份\"地契转让协议\"副本,推过茶几,\"顾家在闸北的纺织厂地契,我愿意以市价七折出售。\"他顿了顿,看着对方指尖在文件边缘游移,\"但我需要的不是现银,是三个月期的低息贷款。\"
蓝眼睛抬起来:\"顾先生是要拿地契做抵押?\"
\"不。\"顾承砚往前倾了倾身子,\"是拿这份协议做筹码。\"他放轻声音,像在说什么秘密,\"山本商社最近在囤积英镑,您知道为什么吗?\"
华尔特的手指停住了。
窗外的晚霞透过蕾丝窗帘,在他脸上投下血色的影。
顾承砚听见苏若雪在身后轻咳一声——那是他们约好的\"继续\"暗号。
他喉结动了动,想起今早蹲在账房里核对山本近半年资金流向的场景,算盘珠子拨得手酸,苏若雪端来的桂圆红枣茶还温在桌角。
\"信用风暴。\"他说,\"山本要散布谣言,说本地钱庄资金链断裂。
到时候储户挤兑,银根收紧......\"他指节叩了叩那份协议,\"到那时,闸北的地契会像烂泥一样不值钱。
可现在,它还是块香饽饽。\"
华尔特的瞳孔缩了缩。
他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后的目光却始终没离开顾承砚的脸:\"我需要验证这份文件的真实性。\"
\"早备好了。\"顾承砚打开公文包第二层,取出一沓盖着工部局钢印的公证文书,最上面是顾老爷的签名样本——那是他翻遍顾家旧账,从十年前的汇票存根上拓下来的,苏若雪用仿宋小楷描了三回,连笔锋的顿挫都分毫不差。
华尔特的手指刚触到公证章,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苏若雪上前半步,黑色金丝眼镜滑下鼻梁,露出眼尾那颗淡褐色的痣:\"华尔特先生,我是德勤洋行的审计师陈雪。\"她的英语带着恰到好处的沪腔,翻开随身携带的皮质笔记本,\"顾氏纺织厂的地契备案,我今早刚从工部局档案库调阅过。\"
顾承砚看着她翻开本子,里面密密麻麻记着土地面积、四至范围、历年赋税记录——那是他和苏若雪熬了三个通宵,照着老账房的地契底本抄的,连1928年那场暴雨冲毁半堵墙的赔偿记录都写得清清楚楚。
苏若雪的指尖划过\"1935年契税已缴\"那行字,声音突然冷下来:\"不过我得提醒您,若三个月内顾氏无法偿还贷款......\"她抬眼看向华尔特,\"山本商社的人上周也问过这块地的底价。\"
会客厅的落地钟\"当\"地敲了七下。
华尔特的拇指在公证文书的钢印上反复摩挲,突然笑了:\"顾先生,您这是在拿我的银行当赌桌?\"
\"是危局里的双赢。\"顾承砚的后颈沁出薄汗,想起今早苏若雪替他别领针时说的话:\"要让洋人觉得,他占了便宜,可实际上......\"他盯着华尔特领口的钻石别针,\"三个月后,我不仅能还上贷款,还能让闸北的地契涨三成——到那时,您手里的协议,就是张会下金蛋的票子。\"
华尔特突然站起身,西装下摆扫过茶几。
顾承砚的心跳漏了一拍,却见他走向窗边,望着楼下往来的黄包车和汽车,背影像尊石膏像。
苏若雪悄悄碰了碰他的鞋尖,那是\"稳住\"的暗号。
他想起母亲丝帕上的\"守正\"二字,想起昨日在码头看见的日本货轮,黑烟囱里冒出的烟像条毒蛇,缠上了整片天空。
\"贷款可以批。\"华尔特突然转身,蓝眼睛里闪着猎食者的光,\"但利息要涨到八分。\"他指节敲了敲那份地契协议,\"另外,我要顾氏纺织厂百分之十的干股——若三个月后还不上钱,这干股就转成实股。\"
顾承砚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早料到对方会狮子大开口,可听见\"八分利\"时,还是想起绸庄账房里那叠写着\"月利三分\"的借据——那是被日商压价后,老顾老爷不得不借的高利贷。
苏若雪的手在他身侧轻轻动了动,他知道她在提醒:这是局,得往里跳。
\"成交。\"他说,声音稳得像块压舱石。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汇丰银行的霓虹招牌在雨雾里晕成一团橘红。
苏若雪摘下眼镜装进丝绒盒时,顾承砚看见她耳后还沾着早上画的\"审计师\"淡妆,淡粉色的胭脂在灯光下泛着暖光。
华尔特按响桌上的铜铃,侍应生端来雪利酒,水晶杯相碰的脆响里,顾承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一步,他把顾家的未来押在了赌桌上,可他知道,真正的牌局,才刚刚开始。
\"明早十点,来签合同。\"华尔特端着酒杯笑,\"顾先生,希望三个月后,我们都不会后悔。\"
顾承砚接过酒杯,酒液在杯中晃出细碎的光。
他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想起山本商社顶楼那盏永远亮到凌晨的灯——或许此刻,那个穿西装的日本商人正翻着账本,算着顾氏何时破产。
可他不知道,顾承砚的账本里,早夹了张让他血本无归的牌。
苏若雪的手悄悄覆上他的手背,温度透过衬衫袖口渗进来。
顾承砚低头,见她眼尾的胭脂被水汽晕开,像朵开在夜色里的桃花。
他突然想起今早她蹲在绸庄后院喂蚕的模样,白蝶似的手在桑叶间翻动,说:\"这些蚕宝宝,得吃够了叶子才能结茧。\"
此刻的顾承砚,也在结茧。
他知道,等破茧而出那天,翅膀上的粉,会迷了所有敌人的眼。
落地钟敲了九下,华尔特起身送客。
顾承砚接过侍应生递来的大衣,转身时瞥见茶几上那份地契协议,在水晶灯的光里泛着暖黄的光——那不是一张纸,是根引信,要炸得山本商社的金融网,千疮百孔。
走出银行时,细雨已经落了起来。
苏若雪撑起油纸伞,伞面上的并蒂莲在雨里愈发鲜艳。
顾承砚抬头望向二楼的会客厅,见华尔特的影子还在窗前晃动,像只困在玻璃里的苍蝇。
他摸了摸内袋里的微型录音机——刚才的对话,已经全录了下来。
\"接下来?\"苏若雪轻声问。
\"等。\"顾承砚把伞往她那边倾了倾,雨丝打在他肩头,\"等山本按捺不住,自己往套里钻。\"
雨雾里,远处传来巡捕房的警笛声,尖锐得像把刀。
顾承砚望着租界方向亮起的灯火,想起赵老板临别时说的话:\"这步棋走出去,就再没回头路。\"可他知道,有些路,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得走——因为他背后,是顾家的百年绸庄,是上海滩的万千百姓,是整个要觉醒的民族。
苏若雪的手在伞下悄悄勾住他的小指,像小时候在苏府后院玩\"勾指起誓\"的游戏。
顾承砚低头看她,见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她发梢凝成水珠,闪着碎钻似的光。
他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顾家的根,在人心。\"此刻他才明白,所谓人心,不是算盘珠子拨出来的,是血、是汗、是拼了命也要护着的,那点星火。
细雨还在落,黄包车夫的吆喝声从街角传来。
顾承砚撑起伞,和苏若雪并肩往家走。
他知道,今晚的谈判只是开始,更狠的招,还在后头。
但此刻,他闻着苏若雪发间的茉莉香,听着雨水打在伞面上的轻响,突然觉得,就算前路再难,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前面转弯处,黄包车的灯晃了晃,像颗跳动的星。
顾承砚拉着苏若雪加快脚步,雨丝裹着夜的凉,却裹不住他心里的热——那是团火,烧得正旺。
雨丝在青瓦上敲了半宿,顾承砚在账房的藤椅上合眼不过两个时辰,天刚蒙蒙亮就被苏若雪推醒。
窗纸透进鱼肚白,她鬓角还沾着隔夜的湿发,手里攥着份刚印好的《申报》:\"山本商社的人今早包了头版,说'沪上钱庄十存九空'。\"
顾承砚接过报纸,油墨味混着她袖间残留的茉莉香。
头版标题刺得人眼睛疼——《银潮将倾?本地钱庄恐陷挤兑危机》。
他指尖划过右下角的\"特约撰稿人:松本正雄\",松本是山本商社的财务顾问,上个月还在法租界喝他递的茶。
\"去仓库。\"他扯下搭在椅背上的藏青长衫,\"把那箱美钞搬出来。\"
苏若雪的手在门框上顿了顿:\"那是顾老爷留给绸庄周转的最后储备金......\"
\"正是要拿它当诱饵。\"顾承砚已经走下木梯,靴底叩在青石板上脆响,\"山本要的是恐慌,我偏要给他看——有人敢在这时候抄底本币。\"
清晨的闸北还罩在薄雾里,顾承砚推开\"同兴钱庄\"的木门时,柜台后的王掌柜正擦着额角的汗。
三个穿纺绸短打的男人拍着柜台喊\"取钱\",铜盆大的算盘被推得噼里啪啦响。
\"顾少东!\"王掌柜像见了救星,\"您来得正好,我这库里的现银撑不过晌午......\"
\"我要存十万法币。\"顾承砚把牛皮纸袋拍在柜台上,纸角渗出美钞的金穗边,\"月息按市面最高算,但有个条件——\"他扫过那三个吵嚷的储户,提高声音,\"让外头候着的街坊都听见:顾氏绸庄把压箱底的钱存这儿了。\"
王掌柜的手哆了哆,抓起一沓存单就盖印。
外头的吵闹声突然低了下去,顾承砚转身时,正看见穿竹布衫的老裁缝踮脚往门里望,怀里还揣着要取的棺材本。
\"周伯。\"他走过去,拍了拍老人发颤的手背,\"您记不记得十年前,日商往咱们的绸子里掺化纤?
那回顾家没倒,现在也不会倒。\"他指了指钱庄里那摞刚存的法币,\"您看,这钱在,钱庄的信用就在。\"
老裁缝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松开攥着存单的手:\"顾少爷说存得,那我就再信回......\"
消息像长了翅膀。
晌午时分,顾承砚的黑色轿车停在商会楼下时,二楼的玻璃窗全挤着人。
赵老板的大烟枪敲着栏杆喊:\"小顾!
你真把十万美钞砸进钱庄了?\"
\"砸得还不够。\"顾承砚两步跨上楼梯,苏若雪抱着账本跟在后面,\"山本要的是汇市崩盘,咱们偏要给他托住——赵叔,您的纱厂不是急着买美国机器?
把汇票押给我,我替您换本币。\"他转向另一个绸缎庄的陈老板,\"陈叔,您库房里那批湖丝,我按市价加两成收,钱明天到账。\"
苏若雪翻账本的手顿了顿。
她知道顾承砚说的\"加两成\",是拿今早刚批下来的汇丰贷款垫的底。
账册里夹着的贷款合同边角被她捏出了褶子,华尔特的签名像条毒蛇,吐着\"三个月不还就收30%股权\"的信子。
\"承砚。\"她趁人不注意扯了扯他的袖口,\"那笔贷款......\"
\"该疼的是山本。\"顾承砚的掌心覆住她的手背,隔着细布衫都能摸到他的体温,\"他昨晚收到汇丰的消息,知道我押了纺织厂地契贷款,肯定以为我撑不过三个月。
可他没想到......\"他指节敲了敲自己太阳穴,\"我要的从来不是那笔钱。\"
午后的阳光爬上商会的雕花窗棂时,报童的吆喝声穿透了整座楼:\"号外!
号外!
山本纺织、大和航运股价暴跌!\"
顾承砚抓起报纸的手青筋凸起。
头版照片里,东京证券交易所的电子屏上,\"山本纺织\"的股价像断了线的风筝,从120日元直坠87日元。
他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正好三点,和他昨夜在账房推算的分毫不差。
\"苏小姐,接汇丰的电话。\"他转身对苏若雪说,声音里带着淬了火的冷,\"告诉华尔特先生,我要动用那笔贷款账户里的所有头寸,反向做空山本系的五家外资工厂。\"
苏若雪的指尖在电话拨号盘上停了停。
她见过顾承砚算账时的专注,见过他谈判时的冷静,却从没见过他此刻的模样——眼尾泛红,嘴角绷成一把刀,像头择人而噬的狼。
电话接通的瞬间,楼下突然传来汽车急刹的声响。
山本一郎的黑色轿车撞开商会的铁门,车头上的樱花徽章被刮掉半片。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冲进来,领带歪在锁骨处,往日梳得油亮的头发乱成鸡窝:\"顾承砚!
你耍我!\"
顾承砚放下报纸,慢条斯理地扣上袖扣:\"山本先生这是怎么了?
令堂的寿礼没备齐?\"
\"你用汇丰的贷款买空我的股票!\"山本的日语带着浓重的喘息,他扑过来要抓顾承砚的衣领,却被跟进来的巡捕一把拦住。
顾承砚这才注意到,山本身后还跟着法租界的探长,手里举着张文件:\"顾先生,山本社长指控您操纵股市......\"
\"操纵?\"顾承砚从西装内袋抽出微型录音机,按下播放键。
里面传出昨夜在汇丰的对话,华尔特的声音清晰得像在耳边:\"顾先生,我要顾氏纺织厂百分之十的干股......\"
\"这是我和汇丰的正常商业合作。\"他转向探长,\"至于山本先生的股票暴跌......\"他指了指窗外,\"您看,是市场在惩罚散布谣言的人。\"
山本的脸白得像张纸。
他突然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陈老板的茶盏。
苏若雪蹲下身捡茶碗碎片时,听见他用日语低声骂了句\"八嘎\",尾音里带着哭腔。
黄昏的阳光把商会的地砖染成金色时,股市收盘的锣声从外滩传来。
苏若雪盯着手里的账本,上面的数字还在跳动——顾承砚的账户里,短短半日竟多了二十万法币的盈余。
\"你早就算准他们会动手?\"她抬头时,正看见顾承砚站在窗前,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他手里捏着那块从母亲丝帕上剪下来的\"守正\"绣样,指腹反复摩挲着金线。
\"不是算准。\"他转身时,眼里有光在跳,像当年在大学讲台上说\"商业战争没有偶然\"时的模样,\"是逼他们动手。
山本急着让钱庄垮,好低价收地;华尔特急着赚我的股权,才会批贷款。
他们越急......\"他指了指账本上的数字,\"破绽就越多。\"
苏若雪突然想起今早他往钱庄存钱时,袖口闪过的银光——是她昨夜替他别上的领针,刻着\"破局\"二字。
此刻那枚领针在夕阳下泛着暖光,像把刚出鞘的剑。
\"那下一步?\"她问。
顾承砚从西装内袋掏出封电报,是香港的林老板发来的。
上头只有八个字:\"南洋丝绸商团,求购现货。\"
\"最后一把火。\"他把电报递给苏若雪,指尖划过\"现货\"两个字,\"山本不是想断咱们的销路?
我偏要让他看看......\"他望着窗外渐起的晚风,声音轻得像句誓言,\"顾家的绸子,能绕地球三圈。\"
窗外,黄包车夫的吆喝声又响了起来。
苏若雪捏着电报,看见夕阳把顾承砚的影子和自己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株并蒂的玉兰,在风里站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