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灌了不知道多少瓶酒,咽了多少糖豆后,格拉德终于找到了借口暂时从宴会中逃离。
他开始懊悔没有叫西奥多早点来接自己。但是权衡片刻,要是西奥多知道自己被册封的原因,大概就要哭上个三天三夜来祈求自己少爷的回心转意。
那格拉德想走也走不掉了。
不过没有西奥多,也没有多余的侍从,这意味着格拉德需要在外等待到宴会散场,好坐上皇室安排给宾客们的马车。
“……”
这实在是有够糟糕。
酒精的作用下使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迷蒙,尤其是在夜幕里仿佛成为幻觉的月亮。
擦了指甲盖大小的圆形,影影绰绰地挂在天空一角,又被头顶的尖顶遮去了大半。
格拉德没看多久又觉得脖子疼。担心身后的人追上来,没多思考就往庭院外走去。
庭院中心是个漂亮的活水喷泉。比在皇宫门口的小一些,但是修的露娜祈祷像要精致许多。是用真正雪白的大理石打磨出来的,就连滑落的眼泪都涂了层银漆。
外面的清新空气总归是叫人清醒了不少。只不过太阳穴的钝痛还是没有过去。
格拉德皱着眉揉了揉,再抬起头来时就发现面前停了个人。
他心下一跳,一下不稳,差点就要直接后仰着往水中摔去。
好在面前的人眼疾手快,很快地拽住了格拉德下意识仰起的胳膊。
“呼!——”
因动作溅起的水花仍旧无可避免,新披上的天鹅绒披风很快便吸饱了水,蔫蔫地挂在身侧。
虽然国王的赏赐对于之后要在旅途奔波的格拉德来说,只能是中看不中用的美丽废物,但是他还是很不高兴自己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
再加上一点叫他头疼的酒精催化,足以叫他一下子焦躁起来。
于是格拉德动作迅速地擒住了对方的下巴,立在半身高的台阶上也有了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
“你为什么会来?”
青年面色苍白,像是一幅浅过头的素描。但黑色的头发和眼睛却像是墨水一样在这幅素描上晕染开,显出一派不和谐的浓墨重彩来。吸饱了水的发梢更显得浓烈,水珠顺着发丝滴入脖颈。
被浸湿的衬衫几乎透明。黏在皮肤上显得色情。鲜亮的小痣也像是在盛在凹陷摇晃。
可偏偏格拉德的神色是认真的,甚至带着些威胁意味。扣着对方脖颈的手也逐渐收紧,并没有留任何旖旎暗示。
但月亮太过夺目。
你只会看到被水浸润后新鲜的带着潮气的美丽青年,而忽略掉他的危险。
维斯吞了吞口水。
响亮的咕咚声在这样的寂静里显得格格不入。
格拉德不觉疑惑:“你在拿我下饭吗?”
他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
不过这位新骑士也没有苛求答案的模样。
格拉德很快就松开了扼住对方下巴的手,像是丢什么脏东西一样往一侧抛开。随后拿湿透的披风下摆,仔细地擦自己的手。
被丢到一旁的维斯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但不多时又巴巴地凑上来了:
“哥哥?”
格拉德对于别的都不大清醒,但听到这么两个字就像是挨了烫,见了洪水猛兽一样,霎时间反应巨大,一胳膊就给人撞开了:“你……”
“我怎么?”
这次早有预料,维斯总算没有给随手抛开了。抓住了格拉德的胳膊,还有闲心反问一句。
格拉德只是怔怔地盯着他,头发还在滴水,看起来很是茫然。
“你是神经病。”
最后那张漂亮的嘴吐出了非常无情的文字。
“我是神经病?!你……”维斯霎时噎住了。“你……”
格拉德偏了偏头,并没有听到对方的控诉。
他在想,维斯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什么呢?
他想要什么呢?
他在乎什么呢?
一开始的格拉德,认为不受宠的异族皇子,想要的是父亲的认可与夸赞。
于是自己为他挣得了荣誉。维斯得到的功名与地位没有任何一个皇子能够与其媲美。
但是他的恋人仍旧不高兴。
之后的格拉德,觉得自己年轻的恋人,想要的是贴心的陪伴与关爱。
于是自己委身于他人,将二人的婚约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爱圆满而盛大。
但是他的恋人仍旧不高兴。
最后的格拉德,以为自己的心上人想要的是能够改变世界的圣杯。
即便在自己看来只是传说故事的东西,他还是费尽千辛万苦为了维斯拿到了。
但之后的结果,只是穿腹而过的雪白长剑,以及碾过自己手指的鹿皮靴子。
他的认为,他的觉得,他的以为。
最后其实什么也不是。
格拉德没有说话。
月亮挂在天角温柔地晃,好像也在维斯绿色的眼睛里荡漾。
“没有比你更麻烦的神经病了。”格拉德继续重复,即便自己也分不清在说些什么内容。
他实在是很难分辨这些。
清醒的时候没有分辨出来。
混沌的时候就更加艰难了。
“为什么要分开?”
维斯问他,抓住格拉德的手腕。
格拉德觉得自己的手都脏掉了。挣扎了一下,又被强硬地按回来了。
对方执拗地反问:“为什么?”
“因为……”
格拉德说了半天,随后卡壳了。
他直觉自己现在并不清醒,应该少说话为妙。
维斯咬着唇:“我以为你很喜欢我。”
格拉德这下恼了,抽回自己的手来。
他说不出什么很恶毒的话,但还是恶声道:“我还不够……喜欢你吗?!”
上辈子自己什么骂都挨过,就是没人说自己不够爱维斯。
自己可是被抨击成恋爱脑的角色。
“……哥哥。”
维斯有点委屈的模样。
格拉德不知道对方哪来的脸和他委屈。外面的风落到身上也着实凉得厉害,他决定还是先回去的好。
“走开……”
维斯质问:“为什么不和我结婚?!”
格拉德愣了愣,好半天处理完他话里的意思,立即燥得头冒蒸汽,感觉自己浑身都被热熟了。
“我不想和你结婚。”
格拉德直觉不妙,只想着赶紧逃跑。
“为什么不想?”维斯穷追不舍,抓住了他妄图逃跑的右腿,“你喜欢别人了吗?!他是谁?”
“……”
如果格拉德还清醒的话,那么反驳这样的话轻而易举。即便不带脏字也能够轻易地问候对方的祖宗十八代。
活了两辈子的骑士大人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叫对面乳臭未干的恶龙崽子后悔自己问了这样不礼貌的问题。
但是他现在喝醉了。
月亮也太刺眼了。
格拉德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只是舔了舔嘴唇。
他像是怕冷一样畏缩起来,连逃跑的动作也变得缓慢。
“嘿!兄弟!你原来在这里!!!”
……靠。
那帮傻冒追上来了。
格拉德霎时挣扎起来,想要赶忙跑路。
但是暂时来不及了。
维斯稳稳地控制住了格拉德的胳膊,压低声音道:“……我有办法。”
“?”
真奇怪。他好像知道自己讨厌骑士团的那帮傻冒一样。
格拉德一阵狐疑。
但还没有料想出结果。
柔软的嘴唇已经贴了上来。
先是干燥的唇,然后是腻滑的舌。脖颈被用力掐住,口腔中渡过来的成了唯一可以汲取的氧气。
“噢噢噢!!!”
附近的傻冒们开始起哄,但很快又在同伴们的巴掌与提醒下猫着腰逃跑了。
“人家亲嘴呢!”
“你也想要亲嘴吗?”
“……”
……靠!
格拉德暗骂一声。
但所有的恼怒与辱骂在品尝到落在唇角的苦涩时突然停住了。
格拉德霎时间迷茫了。
他想,真奇怪。
明明先前的维斯也时常吻他。
但都不会像现在这样不住落泪。
异族的眼泪冰凉,落在已经浸过水的皮肤上并没有多少感觉。但这样的眼泪落进纠缠的唇舌间便觉得苦涩,仿佛这样的情绪也能感染醉酒骑士平淡懵懂的心。
他在哭什么呢?
格拉德从来没见过维斯哭。
夜莺的歌声哀怨绵延,心也像是被半吊在空中上下沉浮。
一时间的困扰与醉酒后的迷茫,短暂地冲刷走了心里面对敌人的愤慨。
取而代之的,是被感染后的无端悲伤。
——最后打破这无端绵延的悲伤的是高昂的呼唤。
“少爷!少爷!!!”
“啊!啊!!!”
“我什么也没看到!!!”
西奥多高昂的呼喊彻底将这绵延的悲伤打破。
饶是格拉德的大脑再混沌也能意识到情况不对。当即推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做出了挽留的姿态:“等一下……”
“我没有看到!少爷请您继续……”
“我不用继续!”格拉德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调。
“给我滚过来!”
西奥多被吼了后才终于学乖,但还是胆怯地低着头,慢吞吞地挨了过来:“少爷您听我解释,我绝对没有打扰您和大人的意思,只是国王殿下让我来接一下您……我问了好几个人然后一路找过来的,我真的没想到您二位在这里……呃……”
说到后面西奥多不自觉卡壳,“呃”了半天没有说拎清话,于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格拉德这下清醒了不少,想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不禁恶寒。
“忘掉。”
“啊?”
“我叫你把刚才的事情忘掉。”
格拉德深吸一口气,从喷泉台阶上跳了下来。
顺带着狠狠瞪了维斯一眼。
“我吗?我……”西奥多茫然地抬起头来,但已经被格拉德拽着拉走了。
“少爷!您听我解释嘛少爷!”
西奥多步履匆匆,唯恐格拉德一个气急攻心就晕倒过去了。
“少爷!您就算不听我说话,也至少去换身干衣服嘛!您这样会感冒的……少爷?少爷!”
西奥多嚷嚷了半路,格拉德终于从那阵尴尬中抽出身来。
但是低头一看见西奥多懵懂无知的单纯神色,他就想到自己不久前还信誓旦旦地说“我已经不喜欢他”了的蠢样。
照这个局势发展下去,西奥多肯定会把自己先前说的话当作赌气,这样自己的恋爱脑蠢货形象怕不是要更加深入人心……
“……”
格拉德撞墙的心都有了。
“……等一下。”
格拉德突然想到了什么,“你说,是国王喊你来的?”
“对的……”西奥多说,“国王殿下担心您不自在,就派人来通知我早些来接您……”
“他还说了些什么?”格拉德皱眉。
西奥多回想:“嗯……就说您有空的话,可以去找他和王后喝茶……哎哎哎,少爷!您怎么又往回跑了!……换衣服呀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