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撕碎了莽荒边缘的薄雾,将一座依山傍水、规模远非野集坪可比的中等集镇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青灰色的石墙爬满了岁月的苔痕,高耸的城门楼虽显陈旧,却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度。门楣之上,“青桑集”三个古朴大字在朝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镇外阡陌纵横,大片的桑林在晨风中摇曳着青翠的波涛,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与淡淡的草木清香,透着一股与莽荒截然不同的、沉淀了烟火人息的宁静。
小白踏着轻快的蹄音,驮着疲惫的三人,沿着夯实的土路,缓缓走向那洞开的城门。城门口,两个穿着半旧皮甲、挎着制式腰刀的守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进出的人流,比起野集坪的懒散,多了几分规矩与警惕。当他们的目光落在凡小云身上时(尤其是她空荡的左袖和背后缚着的昏迷孩童),以及南宫玥那明显不凡的衣着和神骏的白驴上,都多停留了几息,带着审视与探究,却并未阻拦。
踏入城门,喧嚣却不失秩序的市井声浪扑面而来。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侧,店铺林立。挂着“陈记铁器”幌子的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富有节奏的打铁声,火星四溅;飘着“王记包子”热气的蒸笼前围满了早起赶路的行脚商贩;更有挂着“百草阁”、“灵材坊”等招牌的店铺,门面整洁,透着与药材相关的清苦气息。行人衣着大多整洁,步履或匆忙或悠闲,间或有骑着高头大马、气息精悍的武者或押着货物的商队经过,带来一丝江湖的锐气。
这便是青桑集。莽荒边缘最大的货物集散地之一,鱼龙混杂,却也自有其规矩方圆。
“呼…总算到个像样点的地方了。” 南宫玥长长舒了口气,小脸上重新焕发出活力,好奇地东张西望,似乎暂时忘却了昨夜的惊魂,“小云姐姐,老鹞子前辈说的济世堂在东头,我们快去找那个孙郎中!”
凡小云默默点头,紧绷的神经并未因这安宁的表象而放松。她左肩处的诅咒印记在踏入集镇的瞬间,似乎被某种无形的气场所压制,阴冷的刺痛感减轻了些许,但那种跗骨之蛆的恶毒感依旧清晰。她护着背后沉睡的云衍,警惕的目光扫过街边每一个角落。
按照老鹞子的指点,两人穿过几条相对热闹的主街,越往东走,街道变得越窄,房屋也越发低矮陈旧,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沧桑感。最终,她们停在了一条僻静小巷的尽头。
巷子尽头,只有一户人家。低矮的青石院墙爬满了枯萎的藤蔓,两扇斑驳掉漆的木门紧闭着,门楣上挂着一块同样饱经风霜的木匾,上面用拙朴的隶书刻着三个字——**济世堂**。字迹早已褪色,边缘模糊不清,透着一股看透世情的淡漠。
没有药香,没有病人排队的喧嚣,甚至门前的石阶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这“济世堂”与其说是医馆,不如说更像一处无人问津的破落户。
“就是这里?” 南宫玥看着眼前这死气沉沉的门户,小脸上满是狐疑,“老鹞子前辈不会是逗我们玩吧?这地方…能有人?”
凡小云眉头微蹙。她走上前,伸出右臂,在那厚重的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沉闷,如同叩在朽木之上,在寂静的小巷里回荡,却仿佛被那厚重的门板吸收,并未惊起院内丝毫动静。
等了片刻,毫无回应。
南宫玥忍不住了,也上前用力拍门:“喂!里面有人吗?孙郎中!孙老先生在家吗?”
依旧死寂。
凡小云眼神微凝。她侧耳倾听,院内并非全无声息。隐约间,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响断续传来。她再次叩门,力道加重了几分,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晚辈凡小云(南宫玥),受‘树上看雀的老鹞子’前辈指点,特来求见孙郎中,恳请赐见!”
“树上看雀的老鹞子”七个字一出,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
院内那细微的摩擦声骤然停止。
片刻的死寂后。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多年未曾开启的门轴转动声响起。那两扇厚重的木门,竟自行向内缓缓打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混合着陈旧草药、灰尘和某种奇异金属锈蚀味道的气息,从门缝中幽幽飘出。
门内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极其狭小的、堆满了各种杂物和蒙尘药柜的前厅轮廓。一个佝偻、模糊的身影,背对着门口,正蹲在角落一个黑黢黢的、似乎燃着小火的炉子前,拿着一个破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子上似乎架着个瓦罐,正咕嘟咕嘟冒着微弱的白气。
“进。” 一个苍老、沙哑、如同砂砾摩擦般的声音从那佝偻身影处传来,干涩而简短,听不出任何情绪。
凡小云和南宫玥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这济世堂,这孙郎中,处处透着古怪。
凡小云率先迈步,侧身从门缝中挤了进去。南宫玥紧随其后,小白则被她留在了门外,白驴机警地竖起耳朵,守在了巷口。
踏入前厅,光线更加昏暗。空气中弥漫的陈旧药味和金属锈蚀味更加浓重。四周墙壁被高大的药柜占据,柜格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许多药材早已枯朽变色。地上散乱地堆放着各种奇形怪状的金属零件、断裂的兵器碎片、以及一些看不出用途的石器,几乎没有下脚之地。整个房间,与其说是医馆,不如说更像一个废弃的工坊或者…垃圾堆。
那佝偻的身影依旧背对着她们,蹲在角落的小炉子前,慢悠悠地扇着扇子。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青灰色布袍,头发稀疏灰白,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身形枯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何事?” 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没有回头,仿佛她们的到来还不如炉子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值得关注。
凡小云将背上沉睡的云衍小心地解下,横抱在身前,向前一步,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孙老先生,晚辈弟弟身中奇毒,根基受损,陷入沉睡。昨夜又遭地火毒蜥濒死诅咒侵蚀,性命垂危。恳请先生施以妙手,救他一命!” 她说着,微微躬身行礼。
南宫玥也连忙上前,小脸上满是焦急:“是啊是啊!孙爷爷!云衍弟弟可可怜了!还有小云姐姐,她的左臂也中了那毒蜥的‘焚心蚀骨咒’!您老行行好,救救他们吧!”
“焚心蚀骨咒?” 孙郎中扇着蒲扇的手微微一顿,沙哑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他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刻满深深皱纹的脸。皮肤如同枯树皮,眼窝深陷,浑浊的眸子如同蒙尘的玻璃珠,几乎看不到任何光彩。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凡小云怀中云衍身上,尤其是扫过他眉心那道深邃内敛的暗红竖痕时,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仿佛有极其微弱的电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即,他的目光又转向凡小云空荡的左袖,在她左肩的位置停留了一瞬。那浑浊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了然和…更加深沉的淡漠。
“根基重塑?归墟为引?地脉为炉?” 孙郎中的声音依旧沙哑,语速缓慢,却如同惊雷般在凡小云和南宫玥耳边炸响!他竟一眼就看穿了云衍体内正在发生的蜕变!甚至点出了归墟与地脉之力!
凡小云心中剧震,看向孙郎中的目光充满了惊骇与一丝希望!这看似行将就木的老者,眼力竟如此毒辣!
孙郎中浑浊的目光在云衍苍白的小脸上停留片刻,缓缓摇头,声音如同叹息:“根基重塑,本是逆天机缘。然归墟死寂,地脉磅礴,阴阳相冲,水火难容。此子玄胎初成,便如稚子抱丹炉而行于冰渊之上,稍有不慎,便是胎毁人亡,万劫不复。沉睡…反倒是天道予他的一线生机,强行唤醒,恐有倾覆之危。”
他顿了顿,枯槁的手指指向凡小云:“至于你…焚心蚀骨,诅咒缠魂。此咒非寻常毒术,乃地火毒蜥本源怨念所化,附骨之疽,焚心蚀骨,更与那凶戾臂甲纠缠共生,如同双头毒蛇,噬主噬魂。寻常药物符箓,触之即溃,难伤其根本。”
一番话,如同冰冷的判词,将云衍和凡小云的状态剖析得淋漓尽致,也断绝了她们心中刚刚燃起的侥幸。
南宫玥急得快要哭出来:“那…那怎么办?孙爷爷!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老鹞子前辈说您有办法的!”
“老鹞子?” 孙郎中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似是嘲弄,又似是无奈,“那只就知道看雀偷懒的老鸟…净给老头子我找麻烦。”
他不再看南宫玥,浑浊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凡小云身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她灵魂深处的坚韧与那凶麟臂中蛰伏的诅咒。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 孙郎中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在寂静昏暗的前厅里缓缓流淌,“只是…”
他话未说完,目光却越过凡小云和南宫玥,投向了门外那方小小的、被阳光分割的天井。
“只是什么?孙爷爷您快说啊!” 南宫玥急切地追问。
凡小云的心也提了起来,抱着云衍的手臂微微收紧。
孙郎中收回目光,枯槁的手指轻轻敲了敲他身旁那个咕嘟作响的破瓦罐,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浑浊的眼中,那深藏的淡漠之下,似乎终于泛起了一丝属于医者的、近乎冷酷的探究光芒。
“只是…需以非常之法,行逆命之举。代价…或许比死亡本身,更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