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宝斋的玻璃柜台蒙着一层薄灰,我正用麂皮擦拭那个乾隆年间的青花缠枝莲纹盘时,老张掀开棉布门帘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子初春的冷风。
\"瞅瞅这个!\"老张把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拍在柜台上,震得旁边的铜鎏金佛像都晃了三晃。他退伍二十多年了,举手投足还是那股子当兵的利索劲儿。
老邻居从里屋踱出来,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手里还捧着他那个永不离手的紫砂壶。他凑过来看报纸,我闻见他身上那股子陈年普洱的味儿——自从上个月从云南收了批茶饼回来,他就跟泡在茶缸子里似的。
报纸上登着菲律宾某拍卖行的消息,配图是件西班牙殖民时期的圣母像,鎏金已经斑驳,但衣褶线条流畅得像是能随风飘动。
\"菲律宾?\"我摩挲着下巴上新冒的胡茬,\"听说那儿混血姑娘漂亮得很。\"
老张笑骂:\"你小子就惦记这个!\"他粗壮的手指戳在报纸上,\"看这工艺,绝对是十七世纪墨西哥工匠带过去的。马尼拉当年可是大帆船贸易的中转站,好东西少不了。\"
老邻居的茶壶嘴儿冒着热气,慢悠悠地说:\"去年澳门拍卖会,类似的物件拍了六十万港币。\"他说话总是这样,轻飘飘的,可每个字都像秤砣似的有分量。
就这样,我们仨蹲在柜台后面,像围着战利品的老狐狸。窗外槐树影子斜斜地爬过青砖地,等影子爬到第三块砖缝时,我们定下去菲律宾的机票。
飞机降落在尼诺伊·阿基诺机场时,马尼拉的湿热空气像块热毛巾糊在脸上。老张解开领口两颗扣子,露出晒得发红的脖子;老邻居倒是一如既往地从容,仿佛随身带着空调;我眯眼望着航站楼外棕榈树摇晃的剪影,忽然想起昨晚上查的资料——菲律宾有三百多年西班牙殖民史,混血儿能占两成人口。
我们住在马拉特区一家老旅馆,三层小楼贴着蓝白瓷砖,走廊上挂着褪色的圣母像。放下行李我就拽着他们去逛圣奥古斯丁教堂,老邻居说那儿附近古董店多。
教堂广场上,卖花生糖的小贩推着玻璃车,糖块在阳光下像琥珀似的发亮。有个穿黄色连衣裙的姑娘蹲在喷泉边喂鸽子,她抬头时,我瞧见那双眼睛——黑得纯粹,可眼窝的弧度又分明带着西班牙血统。
\"看呆了?\"老张捅我腰眼,\"先干正事。\"
教堂侧门有家叫\"回忆阁楼\"的铺子,橱窗里摆着铜烛台和彩绘圣像。店主是个华裔老头,姓林,会说闽南话。老邻居用结结巴巴的闽南话跟他搭上话,十分钟后,我们被请进里屋喝奶茶。
林老板的奶茶甜得发腻,但配着他们自家烤的椰子饼干倒是正好。老张嚼得饼干屑直掉,单刀直入地问有没有\"大货\"。林老板笑着摇头,说现在海关查得严,好东西都藏着。倒是提起南边八打雁省有个渔村,前年台风掀翻老教堂,有些散落的宗教器物被村民捡了去。
\"明天周日,渔民不出海。\"林老板递给我们一张皱巴巴的名片,\"找我表弟,他在村里开杂货铺。\"
出来时天已擦黑,教堂尖顶上的十字架映着晚霞。黄裙子姑娘不见了,倒是有几个穿校服的女学生叽叽喳喳地走过,她们深棕色的皮肤在夕阳下泛着蜜糖似的光泽。
晚饭在旅馆旁的小餐馆解决。木头风扇在头顶吱呀转着,我们吃着阿斗波——用醋和蒜炖得烂熟的猪肉,老张就着啤酒连吃三碗米饭。邻桌几个白人老头带着当地姑娘,姑娘们手腕上的金镯子叮当作响。
\"明天兵分两路?\"老邻居夹起一块芒果,\"我去找林老板表弟,你们年轻人爱玩就去玩。\"他说\"玩\"字时嘴角微妙地翘了翘。
夜里我躺在潮乎乎的床单上,听见老张在隔壁打呼噜,像台老爷拖拉机。透过百叶窗,能看见月亮悬在椰子树上,比北京看到的要大一圈。我想起黄裙子姑娘弯腰时露出的一截后腰,皮肤像抹了层橄榄油似的发亮。
第二天清早,老邻居揣着现金独自坐吉普尼走了。我和老张雇了辆三轮车去王城区,车夫是个黑瘦小伙,肱二头肌上纹着\"母亲\"字样的刺青。经过罗哈斯大道时,咸腥的海风混着柴油味扑面而来,几个小孩光着屁股在防波堤上跳水。
\"那儿!\"老张突然拍我大腿。顺着他手指看去,滨海广场上有群穿传统裙装的姑娘在跳舞,裙摆转开时像万花筒似的。车夫用蹩脚英语说这是每周日的民俗表演。
我们坐在石阶上看完表演。有个姑娘下场时朝我这边笑了笑,我正犹豫要不要招手,老张已经起身去买椰子了。回来时他递给我冰镇椰子,努嘴示意我看右边——黄裙子姑娘坐在饮料摊遮阳伞下,这次她穿着藕荷色无袖衫,正用吸管搅动着杯里的冰块。
\"去啊。\"老张用手肘顶我,\"我找地方抽烟去。\"
我走过去时差点被地上的电缆绊倒。姑娘抬头看我,睫毛在颧骨上投下扇形阴影。\"可以坐这儿吗?\"我用英语问。她点点头,挪了挪藤椅。吸管在她齿间留下浅浅的压痕。
她叫玛利亚,大学读旅游专业,现在兼职当导游。听说我是古董商,她眼睛亮起来:\"我外公家有旧木箱,上面有象牙镶嵌。\"她说话时耳垂上的小珍珠跟着晃动,我想起故宫见过的那对明代耳坠。
我们约好下午去看木箱。老张回来听说后直撇嘴:\"小心美人计。\"但当我提到象牙镶嵌,他眉头跳了跳——去年香港拍卖会,一件明代象牙嵌紫檀文具盒拍出天价。
玛利亚带我们坐轻轨去奎阿坡区。车厢里挤满周末出行的人,有个抱孩子的妇女站着,老张立刻让座,那女人道谢时露出镶金的门牙。从车窗望出去,突然出现一片灰蒙蒙的贫民窟,铁皮屋顶上晒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像块打翻的调色板。
玛利亚外公家是栋绿漆铁皮门的老公寓,楼道里飘着炸鱼的味道。老人开的门,驼背,左眼浑浊,右手少了三根手指。玛利亚说外公以前是木匠。那只旧木箱放在神龛下面,确实有象牙镶嵌,可惜是十九世纪的工艺,图案也是本地化的圣母像,不值大钱。
老张仔细查看木箱时,我注意到神龛上供着个铜像,约莫二十厘米高,锈迹斑斑但造型独特——圣母穿着菲律宾传统服饰,怀抱的耶稣却有明显的东亚人特征。
\"桑托·尼尼奥。\"老人见我盯着看,用他沙哑的嗓音说,\"西班牙人来的第一年,当地工匠做的。\"他枯枝似的手指轻轻拂过铜像底座,\"原来有一对。\"
老邻居傍晚才回旅馆,衬衫后背汗湿一大片。他关严门窗,从背包里取出个布包。层层揭开后,是半截木雕天使翅膀,断裂处露出暗红色的木芯。
\"村民从教堂废墟捡的,说是柚木,我看是吕宋桃心木。\"老邻居的指尖在木纹上滑动,\"看这刀工,至少是十八世纪中叶的。\"他忽然压低声音,\"重要的是这个——\"
翅膀背面刻着几行模糊的拉丁文,还有个小箭头标记。老邻居说这是修道院藏宝图的局部,当年西班牙教士为防海盗,把贵重圣器分散藏在各处。
\"要凑齐至少五个碎片才能拼出完整地图。\"老邻居眼睛在镜片后闪着光,\"林老板表弟说,另外几片可能在不同村的渔民手里。\"
晚饭时我们讨论要不要继续追查。老张认为风险太大,老邻居却难得地激动:\"这种机会十年难遇!\"正争执着,我的手机响了,是玛利亚发来的消息,说想起有个叔叔在甲米地当渔民,家里好像也有类似的古旧物件。
我放下手机,看见老邻居正用茶壶往杯里倒水,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窗外突然下起雨,雨点砸在铁皮遮阳棚上,像无数小锤子在敲打。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听着这异国的雨声,各自想着心事。
雨幕中,旅馆对面的酒吧亮起霓虹灯,粉紫色的光晕染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几个穿超短裙的姑娘挤在屋檐下躲雨,笑声穿透雨声传来。老张忽然说:\"明天我去教堂捐点钱。\"我和老邻居都明白,这是他同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