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划过十点,孩子瞌睡来了,屋内孩子得喧闹声渐渐化作零星的笑谈。
老李醉意上头,脚步踉跄着拽住易传宗的胳膊,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传宗啊……你还记得不?当年秀芝娘临走前特意叮嘱秀芝,要她去找你,说要把秀芝许给你当媳妇!”
他抹了把脸,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我家秀芝苦啊,二十四五的大姑娘了,这些年不知推了多少好姻缘。人家介绍的军官、老师,她连面都不见,就一门心思等着少年时遇见的你!”
这话惊得林姨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在桌上,眉头拧成个疙瘩。
老周夫妇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虽说被这份痴情感动,可感情强求不来,硬把不相配的人绑在一起,往后日子又怎会好过?
李婶见状,适时上前扶住丈夫,目光温和地看向易传宗:“传宗,我虽是后娘,这段时间为秀芝的婚事操碎了心。给她寻的人家,哪个不是知根知底的好儿郎?可她心里就揣着当年那句承诺,死活不肯松口。我好几次咬咬牙,想着干脆替她拿主意嫁了算了,可又怕委屈了孩子……”
她轻叹一声,语重心长道,“谁能想到,兜兜转转,老天爷竟真把你送来了,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秀芝蜷缩在凳子上,垂落的刘海半掩着脸。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她与易传宗的往事翻出,她苍白的指尖死死抠住裙摆,指节泛出青白。微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泪,在烛火摇曳间闪着细碎的光,却倔强地不肯坠落。
记忆突然翻涌,易传宗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当年分别时,坐在驴车上秀芝娘确实攥着爷爷的手,满含期许地说:“长大后,让秀芝给传宗,当媳妇行不行”。
爷爷却笑着摇头:“咱们可不能包办婚姻,等他们长大了自己做主。”
临走时,坐在驴车上的秀芝大声喊:“长大后,我给你当媳妇,你愿意吗?”
可是原主已经大声回道:“不好……”
易传宗太阳穴突突直跳,耳际轰鸣如战鼓擂响,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像被飓风搅动的海浪,一波接一波拍打着心岸。
这场本以为不过是故人寒暄的重逢,竟如巨石投入深潭,掀起惊涛骇浪——他做梦也想不到,秀芝会将儿时几句宽慰的话,当作毕生信守的誓言,宁可忍受邻里闲言碎语,蹉跎至二十五岁仍孑然一身。
这份炽热痴情虽令他喉头发紧,可记忆却如锋利的刀片划开往事,当年十二三岁的自己,因家境优渥营养充足,身高已近一米七多,生得面如凝脂,眼如点漆。
又随爷爷在医馆习医,救过的人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以婚约相酬谢的,无一例外都被爷爷婉拒。
不过是寻常救治晕倒在医馆的秀芝母女,谁能料到秀芝母亲随口一提的婚约,竟成了缠绕少女半生的执念?
他向来果断的性子,此刻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境况击得溃不成军。若直言拒绝,秀芝泛红的眼眶、李婶殷切的目光、老李微醺的醉态,都像绳索般捆住他的舌头;若含糊应下,心底却有个声音在嘶吼——
他从未想过两世为人,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局面,更渴望与灵魂契合的人携手余生。喉间像卡着块烧红的炭,滚烫又窒息,满心的慌乱与挣扎,让他彻底失了方寸。
易传宗喉结滚动两下,他并非看重伴侣的容貌家世,可眼前这般被人情裹挟的局面,实在与他憧憬的缘分相去甚远。
在这凝滞的空气里,他突然挺直脊背,尽管指尖还在微微发颤,却仍是硬着头皮开了口:“爷爷当年不是已经说过,等我们长大了再说?那时我和秀芝姐都还小……”
他咬了咬后槽牙,强迫自己直视秀芝骤然苍白的脸,“而且,我们明明已经……”
话音还没有落下,满室寂静,唯有老李粗重的喘息声和秀芝压抑的抽气声,像钝刀般一下下割着凝滞的空气。
林姨握着茶盏的手骤然收紧,釉面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茶水晃出杯沿,在衣襟晕开深色的痕。
她斜睨着满脸醉意的老李,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事先毫无征兆,谁能想到这场接风宴竟成了催婚场?
一旁的林叔眉头拧成死结,喉间溢出一声闷哼。他早知晓老李心里的想法,原以为老友昨天见了易传宗,瞧着双方天差地别的光景,自会把话咽回肚子里。
可如今瞧这阵仗,分明是要将儿女婚事硬往人身上套。
老周夫妇对视一眼,同时在心底重重叹息。易传宗周身透着书卷气,举手投足皆是世家风范,而秀芝虽勤恳能干,终究是在田间长大的姑娘。
家世、才学、眼界,桩桩件件都隔着天堑,哪里是一句“会过日子”就能填平的沟壑?
听说当年易传宗和他爷爷救过不少人,很多都要求做儿女亲家,还有同志之间给易传宗说亲的人踏破门槛,连带着信物、庚帖都被爷爷拒之门外。
如今仅凭一句分别时戏言,便要定下终身,实在荒唐得可笑。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廊下灯笼摇晃,也吹不散满室尴尬的凝滞。
林婶“嚯”地站起身,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老李喝多了说胡话,大家别往心里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推着众人往门口走,林叔也沉着脸帮忙打圆场,廊下的灯笼被推搡的风撞得叮当作响。
秀芝死死攥着腕间的银镯,泪水汹涌而下,将新做得上衣,已经出现大片水痕。那镯子正是当年易传宗塞给她应急的物件,与金戒指、大洋一同藏在包袱底,被她贴身收了整整十年。
易传宗的目光撞上那抹银光,喉结剧烈滚动。记忆里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此刻哭成了泪人,却仍固执地将当年萍水相逢的善意,熬成了沉甸甸的执念。
他别开脸不敢再看,只觉后颈发烫——那些被时光掩埋的馈赠,竟成了她半生的枷锁。
老周夫妇架着满嘴酒话的老李,李婶红着脸不住道歉,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
老李何尝不知强扭的瓜不甜?他还问过大闺女,人家爷孙俩同意了吗?
秀芝当时不说话,心中想起,当年人家爷孙俩婉拒的话还言犹在耳,说:“长大后,再说。”
如今女儿攥着信物、揣着执念,倒像是拿情义逼着人应下婚事。可他看着秀芝颤抖的背影,想起亡妻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求她一定要照顾好大闺女的模样,心又软成了一汪苦水。
秀芝望着易传宗挺拔的背影,泪眼中少年的轮廓与眼前人渐渐重叠。那年医馆里,少年如玉的指尖搭在她腕间诊脉,比白面馒头还要白皙;如今再见,他褪去稚气,周身萦绕着温润又疏离的气质,倒让她愈发觉得自己粗陋。
她死死咬住下唇,任由泪水滴落在银镯上,眼前的视线晕染得模糊不清。
送走众人后,林婶“啪”地拍上林叔的肩,转而揪住丈夫的袖口,眼尾因怒意泛起红血丝:“怪不得昨儿你仨嘀嘀咕咕!原来打的是这主意?传宗是什么条件?长相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又学生又是作家,光是爷爷留下的家业,连领导都批了免捐文书,一辈子吃穿不愁!”
她胸口剧烈起伏,“咱们认识的人中,家世好,学历高的女孩,哪个不比秀芝合适?不说门第相貌,好歹能和传宗谈诗论画,灵魂契合才能过一辈子,强扭的瓜能甜吗?”
林叔被骂得缩着脖子,只敢小声辩解,易传宗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夜色里,两辆吉普车缓缓驶离。老周夫妇的车厢内,周婶狠狠戳着丈夫的肩膀:“看看你干的好事!明知两人不般配,还跟着瞎起哄!”
老周苦笑着叹气:“我今早瞧着传宗越发出众,哪敢再添乱?压根没帮腔……”
后排昏昏欲睡的两个孩子被争吵声惊醒,揉着眼睛小声嘀咕:“秀芝姐确实和传宗哥不搭,一个像天上的月亮,一个像地里的……”
话未说完,便被老周一个眼刀吓得噤声。
另一辆马车上,老李的双胞胎儿子争得面红耳赤。十四岁的老三梗着脖子:“传宗哥模样好、学问高,大姐哪配得上?”
老二当即挥出一巴掌:“胡说!大姐人好又勤快,怎么不配?”
车厢陷入诡异的寂静,老李望着哭得浑身发抖的秀芝,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滚烫的泪水混着酒气滑落。
这位战场上扛过枪的汉子,此刻声音哽咽得不成调:“闺女,不是爹狠心……这差距实在太大了……”
李婶搂着泣不成声的秀芝,眼底泛着疼惜:“听姨的,过几天姨给你寻个踏实人家……”
车厢里,年幼的弟妹们看着大姐哭的撕心裂肺,大气都不敢出,唯有车轮碾过石子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