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传宗跟着王桂兰主任的脚步,鞋底碾过青石板路时,忽然想起半月前初次踏足此地的模样。
那时军委会刚撤走,四合院还残留着战时的仓促——后院堆着未拆的军用木箱,正房墙上的作战地图墨迹未干,各处科室的牌子歪歪斜斜钉在门上,办公桌椅都是临时凑的。
如今想来,当时满脑子都是“先凑合”的念头,倒真是被“临时过渡”的经验主义蒙住了眼。
“现在看着才像个街道办的样子。”王主任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抬手比划着四周,“林处长带咱们重新规整了三天三夜,拆隔断、挪柜子,连电线都重新排过。就说您那后院正房,之前还堆着旧沙袋呢!”
此刻,他在心底默默梳理各处位置,愈发觉得新布局规整有序,各部门各司其职,透着焕然一新的气象。
手腕上的老式手表指针即将指向8点25分,两人不紧不慢地往正院走去。途经处长办公室时,半开的雕花窗棂间,林处长一眼瞥见易传宗,抬手朝他轻轻招了招。
王主任也注意到这一幕,笑道:“易处长,你先过去吧,咱们会议室碰头,到时候再细聊。”
易传宗点点头,转身迈向那扇透着光亮的房门。踏入室内,茶香混着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林处长搁下手中钢笔,指了指对面的藤椅:“传宗,坐。这办公室还合心意?”
“林叔,太用心了!”易传宗坐下时,瞥见桌上摊开的街道规划图,边角处还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批注,“从前院到后院,各处安排得明明白白,一看就是下了功夫。”
林处长靠在椅背上,目光温和:“你刚到任,总得有新气象。这四合院布局复杂,各个科室的位置、职能,可得尽快摸透。”
他顿了顿,从抽屉取出一份文件,“对了,今天例会上要讨论新一批分房方案,你虽分管(总务科)民政,兼顾户籍科,里面的档案也得调出来交叉核对,别让投机钻营的人钻了空子。”
易传宗接过文件,指尖触到纸张微微的粗糙感。他翻开扉页,迅速扫过名单,心中已有盘算:“明白,我回头就去户籍科,再找王主任要些过往案例参考。
不过……”他抬眼望向窗外摇晃的槐树和石榴树的枝影,“听说有些居民因为房子的事闹得厉害,是不是得提前准备调解?”
林处长闻言,露出赞许的神色,正要开口,走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对视一眼,林处长起身合上文件:“先去会议室,路上再细说。记住,街道办的工作,既要按规矩办事,也得揣着人情。”
易传宗跟在身后,阳光透过窗格在青砖地面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握紧手中的文件,深知从这一刻起,自己不仅要适应新环境,更要挑起肩上沉甸甸的责任。
易传宗跟着林处长踏入会议室,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青砖地面,将屋内三十余人,热切的目光都映得发亮。
街道办的工作人员早已整齐落座,木质桌椅被擦拭得泛着温润光泽,墙上“为人民服务”的标语鲜红醒目。
“同志们,我给大家介绍新同事!”林处长抬手示意,声如洪钟。易传宗上前半步,挺拔身姿在阳光下投下笔直的影子。
“易传宗同志,七岁加入儿童团,背着药箱穿梭火线救伤员;十六岁考入京城大学,毕业后,去抗美援朝前线,役立了多次战功,被评为,一级战斗英雄?”
林处长的手掌重重落在易传宗肩头,“他是烈士遗孤,战场上九死一生,负伤转业。这位战斗一级英雄,今后就是咱们街道办的骨干!”
掌声如潮水般涌来,前排戴眼镜的文书红着眼眶使劲拍手,角落里年轻的女办事员小声对同伴说:“难怪看着眼熟,报纸上登过他的事迹!”
“易副处长主抓总务科,兼顾民政、户籍工作。”林处长环视众人,语气转为严肃,“这几个科室都是街道办的‘里子’,分房调解、户口登记,桩桩件件都是百姓心头事,大家务必全力配合!”
“一定配合!”回应声此起彼伏。人群中,扎着麻花辫的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咱们街道办这下有‘门面担当’了!”哄笑声里,易传宗耳尖泛红,朝众人微微颔首致谢。
“这是副主任许明城同志。”林处长指向后排一位两鬓斑白的中年人,那人起身时,藏青中山装下一只胳膊,隐约露出半截衣袖。
“许副主任是老政工,当年在敌占区单线潜伏五年,连家人都以为他早已牺牲……”林处长的声音突然哽咽,许明城摆了摆手,沙哑着开口:“都是过去的事,往后咱们并肩给百姓办事!”
散会后,易传宗被热情的同事们团团围住。户籍科的老李递来一杯浓茶:“易处长,户籍档案都按片区整理好了,明儿带您熟悉!”
民政科的张大姐塞来一叠材料:“这是最近的分房案例,您先过过目!”
人群中,许明城默默注视着年轻人被簇拥的身影,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摩挲中山装口袋里的一枚党员微章,仿佛又看见二十年前,自己在深夜街头传递情报时,同样年轻炽热的心跳。
易传宗抱着厚厚的资料,,却仍腾出手替两位前辈掀开会议室的布帘。
晨光斜斜掠过青石板,在后院的青砖墙上投下斑驳树影,王主任和许副主任并肩而行,前者热情地指着墙角新栽的两棵桃树,后者独臂夹着牛皮纸袋,微微佝偻的脊背却挺得笔直。
“易处长,这些分房档案得仔细核对。”许明城忽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青砖,带着岁月的粗粝。
他残存的右手摩挲着纸袋边缘,“当年在敌占区送情报,我用这只手藏过微型胶卷,现在啊,只能握握钢笔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独袖在风中轻轻晃动。
易传宗闻言脚步微顿,目光落在许明城右手空荡荡的袖管上。听林处长说过,这位老政工曾在沦陷区潜伏五年,某次传递情报时被叛徒出卖,为保护文件生生咬断自己手腕。
此刻阳光穿透云层,照亮徐明成鬓角的白发,也照亮他胸前那枚磨得发亮的“党员微章”。
“徐副主任,您经手的案例,我想多学习学习。”易传宗将资料抱得更紧,“听说您翻译过不少敌伪文件,这些经验对户籍核查肯定有用。”
许明城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独臂重重拍在易传宗肩头:“好小子!不愧是上过大学的。”
他忽然转身,用残存的手指熟练地解开后院西厢房的铜锁,“来,我给你看当年地下党绘制的城区地图,说不定对划分分房片区有帮助。”
门轴发出吱呀声响,屋内霉味混着油墨气息扑面而来。易传宗跟着走进昏暗的房间,看见斑驳的墙面上还留着半幅褪色的标语。
许明城单手抄起木梯,利落地架在文件柜上——这一连串动作仿佛经过千百次练习,残缺的肢体反而让他的姿态更显坚韧。
“接着!”一卷泛黄的图纸从高处抛下,易传宗稳稳接住。展开的瞬间,细密的蝇头小楷和手绘街巷跃然纸上,标注着日军岗哨、密道入口,甚至连某户人家的狗叫时间都详细记录。
易传宗心头一颤,忽然明白为何林处长说这位独臂前辈“胸中自有百万兵”。
王主任不知何时过来,她笑着说:“老许啊,可别把家底都掏给副处长,留着点儿下次教!”三人的笑声混着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惊起房梁上的麻雀,扑棱棱掠过雕花窗棂,飞向湛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