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墙内骤然涌入的人声和烟火气,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打破了山坳长久以来的死寂与紧绷。几十张带着劫后余生惊惶、却又被希望点燃的面孔,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好奇、敬畏、又带着一丝不安地打量着这片他们用三天隔离换来的“净土”。
绿油油的梯田,喧闹的鸡笼,警惕哼唧的野猪母子,岩壁缝隙里透出的温暖火光……这一切,对饱经饥荒、瘟疫和死亡磨难的流民来说,无异于传说中的桃源。
他走到赵铁柱那边,看着几个老人费力地搬运石块,眉头微皱,对旁边一个看起来还算机灵的半大少年道:“你,去找藤条,搓绳。用滚木拉石头,省力气。”少年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飞快跑开。
他又踱到李老爹带着的采药队旁,拿起一株刚采回来的、叶片肥厚的植物,小眉头皱得更紧:“猪殃殃?《百草图鉴》标注:有毒!眼瞎了?”声音不高,却让正在埋头整理草药的老者浑身一颤,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小恩人……老朽……老朽……”李老爹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下次。”崽崽只丢下两个字,将那株毒草扔在地上,用脚碾碎。目光扫过其他几个采药人,“认准了再采。错了,和他一样。”冰冷的警告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巡视一圈,崽崽走到我身边,小小的身体站得笔直,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全场。火光映照着他紧绷的侧脸,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却不见一丝疲惫。
“娘,”他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近乎汇报的平静,“粮食,省着分,最多撑五天。水,够。沟挖好,能挡一阵。药草……不够。李老爹的人,不行。”
言简意赅,精准地点出了所有要害。他对资源的把控和对人性的洞察,敏锐得令人心惊。
我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那个曾经只会用弹弓和冰冷眼神保护自己的小兽,正在这片残酷的土壤里,以一种令人目眩的速度,蜕变成一个真正的、手腕铁血的领袖。他的冷酷是生存磨砺出的铠甲,他的算计是维系这方寸生机的必须。这份超越年龄的成熟和掌控力,是奇迹,却也带着一丝沉重的悲凉。
“你做得很好,崽崽。”我低声说,将手轻轻放在他瘦削却挺得笔直的肩上,感受到那微微的僵硬,“粮食,娘有办法。药草……明天,娘亲自带李老爹他们去采。”
崽崽没有看我,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锁定着不远处一个试图偷懒、被赵铁柱厉声呵斥的男人。他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被夸奖的喜悦,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守护着这得来不易的秩序的责任感。
夜色渐深。矮墙内灯火通明,人声、敲打声、劳作声交织,充满了疲惫却充满希望的活力。大锅里的野菜糊糊散发出寡淡却足以慰藉饥肠的香气。新来的流民捧着分到的、小半碗滚烫的糊糊,蹲在临时窝棚的地基旁,贪婪地吸溜着,脸上是久违的、带着一丝恍惚的满足。
崽崽依旧抱着弹弓,像一个沉默的守护神,站在岩壁缝隙入口的阴影里。火光在他身后跳跃,将他小小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望着这片由他一手整顿、初具雏形的喧嚣营地,黑沉沉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焰,也映着远处黑暗中未知的危险。
堡垒,不再仅仅是冰冷的石头和尖刺。
它开始有了血肉,有了心跳。
而那个站在阴影里的少年,正用他稚嫩却无比坚韧的脊梁,扛起这片沉重而鲜活的希望。
然而,命运的恶意,总喜欢在希望初绽时露出狰狞的獠牙。
几天后的一个晌午,日头正烈。山坳里一片热火朝天。
梯田里,谷苗和混种的野菜在空间黑泥土和肥料滋养下,长势喜人,绿意盎然。新开垦的土地面积扩大了一倍,被划分成整齐的方块。猪圈旁又用粗木和藤蔓围起了一个更大的新圈,里面除了原来的野猪母子,又多了两头被赵铁柱带人用陷阱捕获的半大野猪,正吭哧吭哧地拱着新铺的干草。鸡笼被扩大,六只野鸡羽毛渐丰,开始在丫丫的引导下,尝试在山坳里放养,啄食着草籽和小虫。
赵铁柱正带着一群汉子,挥汗如雨地夯打着环绕矮墙内侧那道越来越深的壕沟边缘的泥土,要垒砌一道矮土墙,增强防御。张婶指挥着妇人们晾晒新采集的野菜和草药,同时用藤条编织着更多实用的筐篓和粗糙的草席。李老爹则带着几个半大孩子,在崽崽的“指导”下(崽崽拿着玉简里《百草药鉴》的图谱,皱着眉严格比对),小心翼翼地分拣着刚采回的草药。
崽崽站在梯田最高处的一块岩石上。他换上了一件张婶用旧狼皮和粗布拼接改制的、略显宽大的短褂,腰间依旧挂着弹弓和一个小皮囊(里面装着打磨好的铁木弹丸)。他正低头看着手里一块用木炭在树皮上画的、极其简陋却线条清晰的山坳地形图,小眉头紧锁,似乎在规划着下一步开垦的区域和引水渠的路线。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褪去了几分往日的冰冷,显露出一种属于少年的、认真思考的沉静。
就在这时——
“嗡嗡嗡……嗡嗡嗡……”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密集的、如同无数细小翅膀高速震动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从“堤坝”外侧的远方传来!
那声音初时细若蚊蚋,混杂在山风和林涛声中,并不起眼。
但崽崽的耳朵猛地动了动!他几乎是瞬间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瞬间锁定了声音传来的方向!那份专注被打断的锐利,让他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变!
“什么声音?”旁边正在分拣草药的一个半大孩子也疑惑地抬起头。
嗡嗡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不过几息之间,那声音已经从微弱的背景噪音,变成了铺天盖地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轰鸣!仿佛有千军万马在振翅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