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华寨竹篱茅舍自成行,炊烟袅袅无隙地。市易之便,纹银一贯可得精舍三间五间,虽蓬牖柴扉,然雕甍绣槛亦不过五铢之值。
元心负手而立,目视云汉曰:\"此金戒乃元凯首得俸禄乃聘技师淬火百炼方成器,非若纨绔子弟于自家府中强取豪夺。此物虽微,然较之那些朱门绣户,取诸公帑以饰金玉者,岂可同日而语哉?\"
昭楠以扇掩口,哂道:\"噫!此啬夫竟亦知佣值营生?昔年汝施与脂膏,原以为饲枭鸱,不意竟哺雏凤耶?\"
余方倚柱窃听,不禁莞尔。
昭楠以素手轻叩檀几,眸光流转似星河碎影:\"且慎之哉,元心。观其今岁偶得锱铢,便沾沾自喜若得陇望蜀。然试思之——\"
忽敛笑靥,正容道:\"银钱之道,譬如江河行地,岂容涓滴断流?今岁暂借薄技谋生,他日市井纷扰,诸家字号岂容散工游弋其间?钱庄之中,执掌算筹者皆齿若编贝,目若悬珠,非惟算无遗策,更通银钱流转之妙。彼元凯者,虽暂得蝇头,然较之坐贾行商、柜坊执事,犹雏鸟之拟鸾凤。设若市道陵夷,客商裹足,彼之技艺安能敌千帆竞渡?恐未及岁阑,已为东君弃掷矣。\"
言至此,昭楠复展颜浅笑:\"故曰'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元心当慎察其志,勿为浮云蔽目也。\"
元心垂首理鬓,缓声道:\"新主家业庞杂,簿记之中颇有隐忧。恐钱庄执事闻之,索性遣散册页,另起炉灶。元凯者,虽非科班出身,然幼时于书房学习理账,默记于心。加之为人讷于言而敏于行,守秘之事,尤为所长。昔有东邻吴府,亦因隐情难宣,遍访诸家不得其人。后辗转托人邀元凯至书房,许以微利。元凯但取茶盏半盏,静听良久,提笔疾书,半晌已呈条理分明之策。商贾感其赤诚,愿引为心腹。此番新主亦是慕名而来,言明'不问出处,但求慎口'。元凯既得机缘,自当谨守分寸,断无差池。\"
昭楠闻言,唇际乍绽银铃清响,恍若清泉漱玉叮咚。元心之笑,则全无闺阁模样,直如洪钟震瓦,声震层云,胸臆间快意好似化形为有形之气浪,周遭十丈内的雀儿都被震得扑棱棱飞散。
果如昭楠所卜,荏苒三旬竟无问津者。余乃负笈诣阡陌,欲效躬耕之乐。
遇老农荷锄而立,诘余曰:\"竖子有何能?\"
余乃振袖作法,但见天光骤暗,云涛翻涌,俄而霶霈骤雨倾盆而下。
老农急叱:\"竖子妄施符水!此间地脉皆通幽冥,汝这等三脚猫伎俩,莫不是要把黄泉路都引到田垄上来?\"言未毕,扬袖卷起腥风,竟将余直掼出三丈开外。
夏华寨中修道者如过江之鲫,余这点召云唤雨的雕虫小技,在炼气士眼中不过萤火之光。
忽闻老叟指点:\"少年郎何不去寻那三个小道士?\"
翘首望去,但见青牛背上驮着七十二卷道藏,三个藏青道士正踞坐槐荫下摆摊授箓,原来城隍司严禁他们在闹市开坛做法,这伙人竟将法坛移至阡陌之间,倒应了那句\"道法自然\"的古训。
更奇者,道士旁另有和尚、尼姑对坐论道。僧寮里走出的竟是个眉目如画的比丘尼,与那虬髯老僧分坐案前,面前经卷上墨迹犹湿,想来是刚誊抄完的《妙法莲华经》。这佛道两门倒似约好了一般,于田埂间摆开擂台,争抢那班修真少年。
老僧闭目诵经,比丘尼却含笑目注这边。余方欲近道坛,忽闻尼师清叱:\"小施主!\"声震林樾,惊起数只寒鸦。
待元心转至田埂,恰见余立于道士坛前。伊人雀跃如枝头山雀,曳余衣袂径趋香案。但见案上经卷垒如山积,道门符箓与佛门菩提错杂其间。
元心以纤指抚过道经,忽蹙蛾眉道:\"此乃何物?单字认得,合辄成谜。\"
道士抚须微笑:\"此乃三十六天罡隐文,须得入道方解玄机。\"
元心问曰:“入道银钱几许?”
道士伸出五指:“仅需五斗米。”
尼师闻言嗤笑,竟自案上拈起香油一瓮,扬声道:\"贫尼这里不收五斗粟米,倒赠香油半瓮!\"
元心闻言,喜孜孜携余手曰:\"彼处更有油水!\"竟弃道门而投佛寺。
三道士相视苦笑,老道叹曰:\"竖子终堕无明障中。\"
余回首望去,但见尼师正以油杓敲击铜磬,叮当声里混着元心的嬉笑,倒似佛门净地染了市井烟火。
余观市井百态,尝见众人麇集于袈裟僧寮之前,列踵而候香油。然受施者十中难觅其二,多负香油而归市井,未尝登云台而参妙法。及暮色四合,老僧与比丘尼皆收幡而返,今日檀施颇丰,故早辍市焉。
忽见元心执油囊疾趋东市,易粟五斗。余诘之:\"胡为者?\"
元心曰:\"此五石之粟,可易道法也。\"
余惑然:\"其旨安在?\"
元心莞尔:\"君不见道士门庭若市乎?彼辈不戒荤腥,许婚配嗣续。若从释门,则必薙发染衣,永绝红尘。\"言讫以纤指点余鬓发。
元心续曰:\"他日君负笈归来,当筑一屋而贮阿娇,育嗣续以承宗祧。若堕空门,妾身将栖何所?\"
余闻言莞尔,遂以粟囊授道士。时三青衿道士方据案而食,见状拊掌而笑:\"娘子此计狡狯,直教老僧空守宝刹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