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素令元心循人间常道而居,盖其本为凡人,不欲令其失其故轨。余所贪恋,唯使彼于寐时入梦,分些许辰光伴余于丰都鬼市耳。初时乃伊伴余,渐次竟成余伴伊,其愈生依恋,盖觉余之赤诚无伪也。
夫人相交,贵乎情真。情可越千山万水,乃灵台至珍之物也。
今楚琳亦不讳余称其元心矣,彼与余同,皆不系怀前世因果。是否元心转世实非紧要,唯愿朝朝暮暮,两情相悦耳。
人间酉时,恰值丰都卯刻。若在尘世,晨宜谒寺礼佛拜神仙,午后则不宜携稚子游寺庙,盖鬼市阴差当值,小儿魂魄未固,恐遭冲撞而误入中阴。
今朝同游鬼市,皆易古时妆扮。余寸发尽作束发垂腰青丝,伊则挽云髻、结翠辫,着鹅黄罗裙,恍若邻家女子般亲切可人。凭栏观河,暮霞流丹处,白鸟数只掠波而过,鸣声如刃,划破苍穹帷幔,实煞风景,恨不能以黍胶封其喙。旁有童稚三五放纸鸢,笑语间杂秽语,嗟乎!世风日下,教化衰微矣。
楚琳抚栏轻语:「尝闻多梦者神虚,然吾每梦会君于丰都,醒辄神清气爽,朱唇愈艳,此何解耶?」
余转身揽伊入怀,戏曰:「卿此乃采阳补阴,欲榨干某家耳!」
楚琳赧然推拒:「郎君惯作荒唐语!」
余复正色道:「实为以真元相济,若为机栝充能。若无此灵力,卿焉能随吾遨游阴阳?余泽所及,权作劳酬可也。」
楚琳掩口轻笑:「劳酬者,莫非要妾作三陪之职?伴寝伴游伴佳肴?」
余拊掌叹曰:「某才是四陪侍郎!伴游伴食伴寝伴花销。罗裳珍馐珠翠任卿择,百钱一券随卿掷。更兼荒废正业,年终当授吾『勤恪之旌』。」
楚琳闻言粲然,昔时何曾有此开怀?盖近日两心相契,真成燕婉之好。伊昔因余戏谑,竟致郁症沉疴,今者不药而瘳,正所谓「心病还须心上医」。观其展颜,若春冰乍泮,杏花初绽,方知情能愈疾,更胜岐黄之术。
楚琳忽敛容附耳:「忽忆旧事。初遇时君抚妾腹,诈言有孕...」语未竟,余已讪讪。
元心以纤指掩檀口,附耳低语此语。余乃俯首就之,欲辨其声——伊身量较余短二十公分,须屈颈如鹤饮。平居并行,唯执柔荑,欲吻芳泽则止于点额。然自离尘寰,游丰都鬼市,伊竟如脱樊笼,行止洒脱。盖此间无尘世相识,遂纵性而为,不复昔日人间行事多踟蹰之态。
「近日...尔万千子孙均未流出花房…」楚琳颊染飞霞,「何以未见结果实?」
余赧然答曰:「阴阳殊途,岂得嗣续?」
楚琳顿莲足,挥粉拳连捶余臂:「原来郎君当日存心戏妾,几令妾赴黄泉耶!」其声带呜咽,若子规啼血。
余捉其腕叹曰:「彼时余怀怨怼,更兼卿言『诞育之事秽不可言』,愚鲁若斯,安得不怒?安得不戏?」
楚琳泪盈于睫:「纵要作弄,何至绝地?今观君行径,丰都竟无獬豸司掌刑狱乎?」
余傲然笑曰:「能制余者,唯余自身耳。」
楚琳凝睇含嗔:「郎君既非英豪,何出狂言?」语带讥笑,眉梢却藏春色。
余执其手戏曰:「某本微末,卿切莫呈牒申告。倘陷囹圄,世间更无惜卿若吾者。」复傲然道:「且寻常鬼卒,焉能束吾?」
楚琳泫然欲泣,忽转秋波,作破涕为笑状:「妾知之矣——」素指轻点余额,一字一顿:「千、年、老、魅!」
余佯作张牙舞爪:「既识本相,今当摄尔精魄!」却揽伊入怀,以唇封其檀口。霞光中但见罗带轻分,玉佩叮咚,竟不知是人是鬼,是嗔是爱。
余展掌作探云势,直取伊肋下要穴。然楚琳素不畏腋下呵痒,其笑筋实在腰眼三寸处!尤奇者,脊中大椎穴若被轻触,必如惊鹊振翅,盖昔年旧创所致也。
相知十载,余谙其体性甚于己身。彼尝揽镜自照,竟不识笑靥梨涡深浅几何。此间玄机,恰似庖丁解牛,目无全形,而余已得游刃之道矣。
嬉闹间至仙家堂口林立之街。楚琳惊问:「此间何仙家栖居?」
余指画道:「狐鼬蟒猬,此四族最众,非谓其势强也。更有草木鱼虫之属,凡尘间生灵,此处皆有应化。」
楚琳雀跃:「岂非入神话之境耶?」
余哂之:「他人或畏或敬,唯卿独乐。」
「此间堂口何用?」楚琳仰观匾额。
余拊掌而叹:「此即人间所谓出马仙者也!彼辈奉教主法旨,觅凡躯为凭,假济世之名,行敛财之实。或积薄德,或聚黄白,其势如野火燎原。美其名曰市井行会,实则绿林辈也。」
楚琳惊而掩口:「噫!竟是草莽英雄耶?」
余正色曰:「间有守正者,然多私欲熏心之辈。彼等驱策弟子,妄断阴阳,强涉因果。岂不闻『业报虽迟必至』?盖因天律未彰,诸仙家灵智未启,兽性未泯,便如稚子持利刃游于市,安得不造业障?」
楚琳蹙眉:「岂非诸仙家皆非自愿?抑或甘愿赴尘劫乎?」
余冷笑:「多自投罗网耳!惑于『人间富贵可羡』之虚名,甘附凡躯。待业火焚身时,方知身为代罪羔羊。」
楚琳拊掌:「嗟乎!此非『结社』乎?」
余摇首:「差之毫厘。当谓之『结社』而非『匪类』。结社者,犹奉法度;匪类者,乱纲常也。」
楚琳目露恍然:「始知幽冥亦有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