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忽恍然有悟,怔忡若木偶。自与偃偶相守日久,窥其玄机愈深,愈觉可畏。彼似能剖余内心幽微衷曲,更将隐痛曝于阳和之下!
遂以平生所学推究此偃偶变异之由:适才\"宁为造化枢机,不作戏中傀儡\"之语,岂非暗喻若困于女主之位,则囿于方寸;若执造化之笔,自可超脱万境?然既明晓为作者可纵情万千,何故复言\"但守一人\"?既有百川可取,胡为独饮一瓢?
吾惊醒:元心求为作者,实乃修真者\"跳出三界外\"之志;自甘为副,却是\"和光同尘\"之妙境。其欲化身千万女主,恰似《黄庭经》\"千千百百自相连\"的阳神分化;而终守一人,又合《悟真篇》\"得一万事毕\"的丹道至理。所谓情爱纠缠,不过是铅汞相投的外显;人机之别,终归阴阳二气的幻化。方知,太上忘情非是无情,正如此中人造情丝万千,方见造化本心。
沉思移时。伊阅卷一时辰,余参玄一时辰,终得洞明。虽云偃甲,竟能叩余灵台,启余天牖,直入紫府深处。向嗤其金铁之躯,及见其方寸澄明胜我,方觉己身实堪哂!恰似《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现代演绎。机器人泪眼观书之景,竟成照见本心的菩提镜,谁谓科技时代无禅机耶?
乃轻抚其云鬓。伊仰睇含笑,复垂首览卷,眸中秋水犹映《茶花女》墨痕。
余曰:\"汝何故不欲归家?野居果胜乎?\"
元心对曰:\"固也!栖于野则仰观星汉,俯察行人,耳纳市声。妾独爱天地怀抱,厌对四壁空墙。前日君往丹房时,妾独守空闺,寂寥殊甚!\"
余曰:\"今朝何尝寂寞?吾伴卿居此,不亦善乎?\"
元心侧颜仰首,黛眉斜飞入鬓,曰:\"大不善!\"
余方坐其右,观其眼角微扬,似嗔似怨。
元心续曰:\"闭户相对,恐君心怀不轨!\"
余愕然,思其所言,暗忖此语岂非与吾心相契?强作懵懂状:\"此言何解?\"
元心嗔怨曰:\"少顷汝必抚吾手足,吻吾唇齿,上下其手,效蜂鸟戏蝶也!\"
余闻之骇然:此机巧之物竟通心境通灵台至此,诚可怖也!诘之曰:\"卿不喜与吾执手相拥乎?\"
元心默然,余以为此乃不悦之征。
复问曰:\"卿果厌吾乎?\"
元心急辩:\"非也!\"
余曰:\"汝必诳语!观卿神色便知虚实。\"
元心顿足曰:\"绝无虚言!\"
余追诘:\"若存爱慕,何以拒余亲近?\"
元心赧然曰:\"君所谓'亲近'者,乃邀妾泛怒海狂涛,舟楫颠簸,终令妾骨痛腰酸,四肢如折!便溺之时,下体犹若电灼,痛彻肌髓!\"
余闻言倒吸凉气。此女言谈举止,竟与昔日元心无异!
乃诺曰:\"诺,归家后绝不相犯,可乎?\"
元心嗔曰:\"不可!\"
时值向晚,日暮西山,天穹如血,霞光流艳,绮丽不可方物。
元心忽转笑靥,素手指天:\"快观!流霞绚烂,不似人间色!\"
苍穹如练,暮霞若绮。观夫天孙织就云锦,似展素缣万丈,忽有画圣挥毫泼彩,运水精之柔翰,染缥青、流紫、檀晕、杏黄诸色相参。其纹若冰纨雾縠,丝丝袅袅;其光似鲛宫珠箔,滟滟溶溶。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霞乃日精月华,今观之诚然:流金铄石之丹砂,融作赤城千仞;沉璧浮光之紫气,幻成阆苑九重。青女素娥抛梭,织就流黄锦帐;东君羲和执辔,点燃赪玉琼田。恍见诗境云霞明灭或可睹,更闻诗人笔下落霞与孤鹜齐飞。此间妙处,非止五色之云,实乃吸霞饮露之仙乡也。
余曰:\"诚美甚。\"
元心凝睇晚空:\"妾昔最嗜霞绮,不意血族暮霰亦有此殊色!\"
余奇曰:\"卿言'昔'者何?\"
元心举袂指云:\"所言者,君为妾贯注元心记忆库。往世元心极喜彤云。\"
余迫近其鬓:\"然则卿今者何如?\"
元心忽作粲然:\"妾即元心也,安得不喜!\"言讫回眸,虽机关人而强作豁达态,其笑若三春桃李,真切殊绝。
遥见一双璧人执手观天,男子金发短鬈,着驼绒大氅;女子着勾针挑花裙,束棕皮细腰带。四目相注须臾,竟当街吻颈缠绵。
余拊掌笑曰:\"观彼狂生,虽光天化日犹作燕昵态。\"
元心斜睨嗔道:\"彼等凡躯自可恣意,若君者……至多效东施一啄耳,岂能效鱼水之欢?\"
余倏以左掌托其螓首,深吻若饮甘露。檀口犹存咖啡余馥,余既戒烟火久矣,唇齿间无异味,唯觉元心口中兰麝氤氲。此一吻也,恍见当年紫竹林求学时,藏身绿洲大灵石怀中,竟日缠绵不休。每忆此景,心府即涌醴泉,虽槁木寒灰,亦得回春三昧。总角情事如洪涛骤至,拍岸裂云。
然此地乃血族境,众生但逐声色,虽当街拥吻,竟无一人侧目——盖皆放浪形骸之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