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梅雨季来得突然。陈砚秋站在清河坊的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太平御览》书铺的招牌流下,在青石板上汇成\"同文\"二字的反写。
\"第三家了。\"孟九皋的竹杖点向街对面——那家专售活字印本的书肆门窗紧闭,门缝里渗出铁锈色的液体,在积水里凝成《孟子》\"民贵君轻\"章的残句。
薛冰蟾的璇玑匣第三层弹出一枚铜针,针尖刺入门缝。带出的不是血,而是半凝固的墨汁——墨里游动着细如发丝的白虫,每条虫背上都有个微型活字。许慎柔蒙着药布的独眼转向街角,茶枝从布缝钻出,指向蹲在墙根的老乞丐——那人正用炭笔在墙上画着连环画:活字从书页跳出,吞噬读书人的脑袋。
\"墨妖的传言已传遍三瓦两舍。\"
书铺门板突然从内部爆裂。飞溅的木屑在空中组成《夷坚志》里记载的\"物怪\"篇目,而柜台后站着书坊老板——他的七窍里钻出无数带字的铁线虫,每根虫尾都连着本翻开的《崇宁科场条制》。
\"不是妖。\"陈砚秋的残印蜡块贴向柜台,蜡面映出老板瞳孔里的景象——韩府家丁正将磁粉倒入墨缸,\"是韩似道在墨里掺了磁粉和尸虫。\"
老板突然撕开衣襟。他胸腹皮肤上布满活字印刷的压痕,每个字凹槽里都蠕动着铁线虫。当孟九皋的竹杖挑起一条虫时,虫体爆裂,溅出的黑汁在雨中组成《同文种》的秘咒。
\"墨妖吃人啦!\"
街尾传来尖叫。众人赶去时,只见一个幼童指着自家水缸——缸底沉着块墨锭,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溶解,将清水染成青黑色。更骇人的是,那些黑水自动聚成《三字经》的句读,而\"人之初\"的\"人\"字正在吞噬其他文字。
许慎柔的茶枝刺入水缸。枝头白花吸饱黑水后,花瓣上浮现出韩府库房的烙印。薛冰蟾的冰刃劈开墨锭,里面不是烟炱,而是压缩的桑皮纸浆——纸上印着本届落第举子的考卷。
\"看水纹。\"
孟九皋的竹杖搅动黑水。漩涡中心浮起七枚铜活字,每个字都缺笔少画——拼起来正是\"科举当废\"四字。陈砚秋的蜡块触到活字,那些残缺笔画突然被蜡填补完整,变成\"科举当兴\"。
临安府衙的差役来得突然。
他们不抓\"墨妖\",反而将围观百姓驱散。为首的押司从怀中掏出黄绫告示——纸上\"安民\"二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露出底下\"诛妖\"的朱批。更诡异的是,告示边缘的祥云纹里藏着三百六十个微型\"同文\"印。
\"墨妖现世,宵禁提前!\"
差役们的铜锣声惊起满城乌鸦。那些黑鸟的羽毛上竟带着字——每片羽管都是个微型的活字,在空中组成《元佑党人碑》的残句。薛冰蟾的璇玑匣射向鸦群,击落的羽毛插入青石板,立刻长出细密的根须——那是混在墨里的楮树种子。
许慎柔的茶枝突然刺入地面。
枝干震颤中,街面裂开细缝——地下埋着七口墨缸,每口缸沿都刻着落第举子的姓名。缸内不是普通墨汁,而是混合了磁粉、尸油和桑皮纸浆的粘稠物,表面浮着本届考官的批语残页。
\"韩似道在养墨妖。\"孟九皋的竹杖挑起一张浮纸,对着日光显出纸背的水印——竟是秘书省的建筑图,\"他要让全城百姓亲眼看见文字吃人。\"
陈砚秋的蜡块突然融化。
蜡液流入地缝,与缸中墨汁相触的刹那,整个清河坊的地面开始蠕动——那些铺路的青石板背面,全都阴刻着《废科举诏》的活字版。此刻字迹正透过石皮浮现,将整条街变成一页巨幅奏章。
\"墨妖!墨妖来了!\"
真正的骚动始于御街。三百六十名书生打扮的傀儡从各衙门走出,每具傀儡的关节处都滴着黑汁。他们齐声诵念《论语》,但吐出的每个字都在空中扭曲变形,落地时变成带刺的藤蔓——那是用磁粉培育的铁线蕨,叶片形状酷似\"同文\"二字。
薛冰蟾的冰刃斩向傀儡。劈开的身体里没有内脏,只有压缩的考卷——最老的一份竟是庆历四年的落第文章。许慎柔的茶枝刺入傀儡眼眶,带出的不是眼珠,而是微型活字模——上面刻着当朝宰相蔡京的批语\"文理不通\"。
\"看天上!\"
皇城方向升起七盏孔明灯。灯罩不是纸糊的,而是用落第考卷拼接而成。当灯火将考卷映透时,地面投射出巨大的《同文种》秘咒——每个笔画都由更小的\"废\"字组成。
孟九皋的竹杖突然插入水沟。杖底石犀残片激起黑浪,浪中浮出十二具尸体——都是近日失踪的刻书匠,他们的舌头上钉着铜活字,腹腔里塞着未裁切的《活字禁约》。
\"这才是墨妖本体。\"
陈砚秋拾起一块崩落的傀儡碎片。对着月光细看,木质纹理里藏着三百六十个落第者的生辰八字——他们被制成傀儡芯,永世为韩似道的\"文字狱\"作伥。
鼓楼传来三更梆子。
随着更响,全城的墨迹突然开始流动——书铺的招牌、衙门的告示、甚至百姓家门楣上的桃符,所有文字都脱离载体,在空中聚成一条黑龙。那龙没有眼睛,因为眼窝处是两块空缺的活字模——正好是\"科举\"二字的大小。
许慎柔的茶枝突然开花。七朵白花喷出茶雾,雾中浮现太医局《铜人针灸图》——但所有穴位都标注着落第举子的姓名。当茶雾触及墨龙时,龙身突然溃散,化作一场黑雨落下。
雨滴触及皮肤并不凉,反而带着体温——那是混在墨里的人血。陈砚秋接住一滴,在掌心摊开的刹那,血墨中浮现出韩府密室的倒影:韩似道正将最后一批活字匠的舌头钉在《同文种》的母版上。
\"不是妖。\"孟九皋的竹杖在地上画出《说文解字》对\"墨\"的注解,\"是人心里的鬼,借文字还魂。\"
薛冰蟾的璇玑匣吸尽满地黑水。三百六十枚铜针在匣内排列成《活字禁约》的终极条款——那文字正在自行篡改,将\"永禁\"二字替换为\"永昌\"。
临安城的最后一盏灯熄灭了。黑暗中,唯有未干的墨迹在继续流动,将全城的街巷连成一封写给历史的万言书——而执笔的,是三百六十个永远沉默的活字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