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宁二年的梅雨来得格外早。绍兴府学宫的青砖地缝里渗出细密水珠,沿着《元佑党人碑》的残迹蜿蜒而下,将碑上被凿去的名字轮廓重新勾勒出来。陈砚秋的指尖触到潮湿的砖面时,那水痕突然变得滚烫——远处明伦堂方向传来焦臭味,混着松烟墨燃烧特有的苦辛。
十二具尸体排列得如同活字印版。
最前排的三具焦尸呈\"品\"字形跪坐,炭化的手臂平举,指骨间夹着未燃尽的《唐鉴》残页;中间五具俯卧成行,脊椎骨显露出被刻意折断的痕迹;最后四具则以《广韵》四声次序倚墙而立,颅顶天灵盖皆被掀开,颅内塞着卷成筒状的策论。孟九皋的竹杖拨开最外侧尸体的衣灰,露出内层襕衫上绣的\"同文\"暗纹——针脚里缠着细如发丝的铜线。
\"是磁针。\"薛冰蟾的璇玑匣在雨中自动分解,三百六十枚铜针悬浮成绍兴府全图,\"他们用身体做字模,骨节间距对应《集韵》反切。\"
许慎柔的独眼蒙着药布。她蹲下身时,布条缝隙钻出几根茶芽,芽尖沾到焦尸立刻卷曲发黑。银簪挑开一具尸体的口腔,齿缝间残留的蜡状物让她喉头滚动:\"曼陀罗膏……死前都笑过。\"
雨幕突然被染红。学宫泮池方向飘来盏盏纸灯,每盏灯罩都糊着朱笔圈点的落第考卷。领灯的老儒生跛足而行,腰间蹀躞带上拴着七方铜活字——\"崇宁禁书诏御制\"。陈砚秋的残印突然发烫,印匣内层渗出腥臭的墨汁,在青砖上蚀出《元佑党籍碑》的拓本残影。
\"毕昇的子孙。\"老儒生嗓音像被火燎过。他掀开领口,锁骨处烙着\"活字坊\"三字,\"昨夜字库暴动,铜字自己跳进排版盘,印出这十二位的绝命诗。\"
孟九皋的竹杖突然插入泮池。浑浊池水翻涌间,池底浮起块铁板——板上整整齐齐焊着三百六十个铜活字,每个字槽里都积着层油脂。许慎柔的银簪沾了油脂凑近鼻端,茶芽突然暴长三寸:\"是脑髓……掺了松烟墨。\"
纸灯群后方传来木轮吱嘎声。五个戴幞头的少年推着架转轮排字盘现身,盘上活字全是人牙雕刻而成。为首少年咧开嘴——他牙龈上钉着细小的铜活字,舌尖一顶就发出金石相击之音:\"诸位大人可知?雕版费工,活字费命。\"
薛冰蟾的冰刃抵住少年咽喉时,对方袖管突然裂开,露出小臂内侧密密麻麻的刺青——竟是微型《春秋》经注,每行字间都用朱砂画着关节符号。陈砚秋的残印突然飞向转轮盘,印面血光照射下,那些人牙活字竟渗出黑血,在雨水中组成十二首诗——正是明伦堂焦尸的绝笔。
\"看排字盘轴心!\"孟九皋竹杖横扫,击碎转轮上层的\"崇\"字模。藏在轴心里的铜管滚落出来,管内蜷缩着条蜈蚣——虫背上金线拼出\"同文种\"三字。许慎柔的茶芽突然刺入蜈蚣口器,虫体爆裂的瞬间,整个绍兴府的狗同时狂吠。
学宫照壁后转出队厢兵,枪尖上挑着淋湿的宣纸。纸面墨迹遇水化开,隐约可见\"活字禁约\"四字。领头都头踢了踢焦尸:\"今早收到的枢密院札子——凡私藏活字者,以谋逆论。\"
老儒生突然狂笑。他扯开衣襟,胸膛上布满活字排版留下的淤痕:\"庆历四年,毕昇献活字于杭州府学,收字入库;崇宁元年,韩大人命我等一夜排印《元佑文集》三百部;昨夜……\"他喉头凸起个移动的硬块,突然咳出口血痰——痰里裹着个带血的\"禁\"字活字。
雨势转急。泮池铁板上的活字开始震颤,那些嵌在字槽里的脑髓混合物居然重新液化,顺着笔画凹槽流动起来。薛冰蟾的璇玑匣突然射出一把铜针,每根针都精准钉在活字的\"捺\"画上——被钉住的活字立刻渗出黑水,在水洼里组成《孟子》\"民为贵\"章句。
\"是磁汤。\"孟九皋的竹杖点向池底。杖尖带起的淤泥里混着磁石粉,\"他们用磁粉调墨写禁书,活字自然追着墨迹跑。\"
许慎柔突然撕开药布。她空洞的眼窝里爬出茶枝,枝条尖端开着朵白花——花心吐出截舌尖,上面纹着\"同文枢密\"的暗记。茶枝猛地刺入老儒生眉心,从他后脑穿出时,枝头多了个蠕动的小人——那小人正用头发编织微型《元佑党籍碑》。
转轮排字盘轰然炸裂。飞溅的人牙活字在空中自动拼成十二篇八股文,每篇破题处都嵌着片焦黑的指甲。陈砚秋的残印突然裂成两半,印面血光在雨中交织成网,网上每个结点都挂着个蚕茧——茧衣透明,可见里面蜷缩着微型书生,正用骨笔在茧内壁默写禁书。
\"韩似道在养文蛊……\"薛冰蟾的冰刃划开最近一个蚕茧。里面的小人爆成团墨雾,雾中浮现临安国子监的轮廓——监内古柏上挂满类似的茧,树根处埋着活字印刷用的铁板。
都头突然举枪刺向老儒生。枪尖穿透胸膛的瞬间,老者皮肤下浮现出整张《元佑党籍碑》的拓印纹路——那些被朝廷凿去的名字,此刻正从他毛孔里渗出黑血,在地面重新组成完整的碑文。
雨停了。十二具焦尸突然同时坐起,炭化的胸腔里传出活字碰撞的脆响。他们裂开的头骨内,三百六十枚铜活字正自动排版成新的禁书——第一页标题是《崇宁科举罪言录》,着者署名处烫着陈砚秋的残印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