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什么。”
震雷一般的嗓音语气快速说道,相泽燃之前被赵泽打伤的耳朵再次嗡嗡作响起来。
“你跟他们是一伙儿的!”相泽燃梗梗着脖子,大口喘着粗气,朝着那人说道,“我记得你,你叫,陆一鸣!”
陆一鸣没想到这个小屁孩儿记性这么好,那晚不过是在胡同里匆匆见过一面,不禁放松了语气:“那天把你放走了,你这小孩儿,怎么还记很上了。”
相泽燃恍然大悟,怪不得陆一鸣在胡同里追他的时候并没有跑得多快。再仔细一打量陆一鸣,额头两侧剃得干净的鬓角,太阳穴隆起,眉眼又沉又紧凑,鼻直口正很是轩昂。那人应该是常年锻炼,身上穿着蓝色的校服,领口大敞着,露出背心里虬实的肌肉线条。
赵泽刚刚喘匀了气息,见到救他上来的人是陆一鸣,下意识叫了句“哥”,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陆一鸣对着相泽燃说话的态度,正如赵泽自己的猜想那般,那天晚上,就是陆一鸣特意把相泽燃给放跑的!
要是那时候就把这小子给收拾服帖了……哪还有后来的这么多事情!
况且,赵泽还怨恨着上午在学校里,陆一鸣当着刘新成的面,给了他一嘴巴子的事情。
想到此处,赵泽瞪红了眼睛,用尽身体最后力量缓缓站了起来,还没等众人做出反应,一脚朝着陆一鸣踹去!
相泽燃离赵泽最近,第一时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身体下意识挡了上去。随即,他像个灌了风的破面口袋一般,被赵泽踹飞了出去。
陆一鸣瞅瞅地上的相泽燃,又看了看握着拳头不住喘息的赵泽,嘶吼一声“赵泽”,勒住他的脖子,便将人拖了下去。
“哥,你还是我哥吗?你怎么就从来都不向着我……”
赵泽双手扒在陆一鸣的胳膊上,在感受到陆一鸣皮肤上的温度后,身体一瘫,任由陆一鸣将他从高高的水泥管子堆上,带了下去。
“小泽,我要是今天没赶过来,你他妈就掉下去摔死了!你还嫌事情不够乱吗?舅舅他们已经赶过来了,还有警察!你说,你要怎么收场?!”
陆一鸣脑袋抵在赵泽布满虚汗的额头上,咬牙切齿说道。
“你还是我哥吗……你还是我哥吗……”
赵泽红了眼眶,喃喃自语着这句话,身体一颤,哭了出来。
在他即将掉下去的那一刹那,脑子里几乎空白成一片。人们说在死之前会有走马灯,快速闪过人生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
然而在那时,赵泽的心里什么都没想。
他既不感到后悔,又被吓得忘记了绝望。
可当他眼睛一闭,准备接受这荒唐的命运时,手臂上一热,再睁开眼睛,便看到了双眼通红、焦急喊着他名字的,陆一鸣。
陆一鸣伸出胳膊,将赵泽拽了上来。
一瞬间,新鲜的空气猛烈蹿入肺里,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陆一鸣,并不晓得为何陆一鸣会出现在这里。
那一瞬间,他与陆一鸣之间的点点滴滴,像一场狂暴的夏日雷阵雨,滴答、滴答,噼里啪啦席卷而来。
赵泽想起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陆一鸣时的场景,大人们围在两个孩子的周围有说有笑,赵泽从爸爸的双腿旁,探出一颗脑袋,好奇地望了过去。
那个时候,陆一鸣仅仅比他高了一个头皮,又黑又壮,但一笑起来憨憨的,露出一口白牙。
他想起无数个夜晚,他从家里吵了架逃窜出来,在昏暗的街上无处可去。是陆一鸣找到他,告诉他不要害怕,带着他去了姑姑家。
他想起当他们一起考上了二中,终于能够在同一所学校里面碰面。当他谈论起学校里面的陆一鸣是他哥哥时,班级里同学们对他发出的艳羡。
感情究竟是从哪一处回忆开始变化的呢?
又或者,从始至终陆一鸣都还是那个陆一鸣,变了的,反而是自己……
在陆一鸣的臂弯里,赵泽瘫软着身体,失声痛哭。死死抱着陆一鸣的胳膊。
陆一鸣叹了口气,一把抓住赵泽的后脖领子,小鸡崽子似的拎了起来,随即,轻轻甩到自己的后背上,将赵泽背了下去。
刚下到地面,李晨和公鸭嗓架着相泽燃也随之来到了空地上。
几人还未计划接下来的打算,眼前便出现了一队人。
随即,赵石峰等人阵脚大乱的赶了上来,在看到陆一鸣后背上的始作俑者赵泽,和后面被架着胳膊摇摇欲坠的相泽燃时,陈舒蓝阴沉着脸,声音颤抖的问道:“哪个是赵泽。”
赵石峰叹了口气,背过身去指了指。
陈舒蓝点点头,昂了昂下巴,猛然将赵泽从陆一鸣的后背上拽了下去,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了赵泽一个嘴巴子。
“啪”的一声,惊呆了众人。
赵石峰虎目闪过一丝寒光,默默瞥向陈舒蓝,眯了眯眼睛。虽然当时没有表明什么,但心里暗暗记恨上了陈舒蓝一家。
赵泽踉跄着后退几步,右脸红肿不堪,等到陆一鸣再次看到他时,赵泽眼睛里面的眼泪,已经在下来的路上提前擦干净了,哪还有一丝哭过的痕迹。
赵泽冷哼一声,阴翳的看向陈舒蓝,笑了笑:“这小子,有一个好妈妈。”
随即舔了舔嘴角的血渍,被众人带出了水泥管厂,朝着派出所的方向驶去。
陈舒蓝将相泽燃背到了背上,轻轻颠了颠。相泽燃似乎昏睡了过去,头一歪,抵在陈舒蓝的背上,下意识哼了哼。
“带他先去卫生所检查一下吧。”周政民跟随在一旁,悬着一中午的心,此刻算是放下了。
陈舒蓝点了点头,这才注意到,不知道在何时,周数已经站在了周政民的身边。
见陈舒蓝看到了自己,周数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刘佳没有事情,放心吧。”
陈舒蓝欣慰的笑笑,想了想,又对周政民说道:“派出所那边我就先不去了。如果您看到他们班的班主任田老师,麻烦帮小睽请个假。”
周政民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来。几个人在水泥管厂的大门口分道扬镳。
看着陈舒蓝母子的背影,周政民若有所思,歪头看向周数,问道:“不跟着一起去吗?”
周数收敛起眼底的情绪,反问道:“爸爸你饿吗?我一会儿买点面包,回头给你送过去。”
村子里面的卫生所就在村委会二层小楼的楼上最里面,旁边的屋子,便是广播室,村里有什么信件也寄存在这里,村民们可以来这里取信。
陈舒蓝背着相泽燃,走得很沉稳。这还是上了幼儿园之后,陈舒蓝第一次背起相泽燃。
他重了许多,陈舒蓝一米六七的个子在女人里已经不算矮了,从小又在家里从事体力劳动,力气自然也很大。但如今,陈舒蓝只觉得背上的重量仿佛有千斤,她背得很仔细,很温柔,就像相泽燃刚刚呱呱坠地时,抱在怀里轻轻哼唱着摇篮曲一般,又重新将这对母子的身体联系到了一起。
陈舒蓝的内心却并不平静,惊涛骇浪堆叠翻滚,让她喘不过气来。
虽然嘴上说着“小睽已经长大了”,然而直到今天,陈舒蓝才真正意义上,认识到了这一点。作为母亲,她不能无时无刻保护自己的孩子,小睽越长大,所要面临的挑战和危险便越多,而她,总有一天也会先一步离开……
陈舒蓝思绪万千,眼泪扑棱棱跌落下来。她埋头走上村委会的二楼楼梯,在拐角处,听到轻柔地一声呼唤:“蓝姐?”
一抬头,是满眼焦急的刘绮。
“真的是你们!快,旁边就是医务室,咱们带小睽进去。”
陈舒蓝别过脸去,试图不让刘绮看到自己脸上的泪痕。刘绮叹了口气,搀扶着陈舒蓝的胳膊,两人进了隔壁的医务室。
医生检查一番之后,发现并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口,顶多是身上有一些淤青,抹一些药过段时间也就好了。
刘绮沉声问道:“那这孩子,怎么一直醒不过来啊?我们要不要去区医院里面,再仔细做个检查。”
医生摘下口罩,无奈笑了笑,见两个女人面容沉重,又快速收敛起了笑容,正色说道:“他呀,是低血糖了。吊点葡萄糖就没事儿了。”
刘绮点了点头,随即将手轻轻搭在陈舒蓝的肩膀上,柔声问道:“放心吧蓝姐。小孩子恢复得快,睡一觉就没事儿了。”
就这样,陈舒蓝和刘绮守在医务室里,陪着相泽燃打了会儿葡萄糖,很快,相泽燃睁开疲乏的眼睛悠悠醒来,茫然地看向四周。
“这是,哪啊……妈?”
陈舒蓝压抑着怒火,语速极快:“阎王殿!你个皮猴子,我今天,非狠狠打你一顿不可!”
说罢,朝着刚刚睡醒的相泽燃扑了过去,身体夸张的扬起了胳膊,作势就要落到相泽燃的屁股上。相泽燃哀嚎连连,知道母亲是在担心自己,小嘴儿抹了蜜似的连连求饶讨好。
刘绮笑着摇了摇头,与一旁的医生护士相视一笑。
下午,相泽燃没有回到学校上课,而是被陈舒蓝带回了家。刚到家中,听闻了事情经过的相国富,抽出腰上的皮带便朝着相泽燃抽去。
陈舒蓝没有阻拦,坐在床上生闷气。
相泽燃咬着牙硬挺着,被相国富狠狠揍了一顿。
揍完儿子,相国富将皮带扔到地上,喘着粗气睁圆了眼睛,看着相泽燃:“怎么不跑不躲了?你也知道你自己闯祸了?你这么出头,谁记着你的好,那赵泽,那是咱们村村支书的儿子!你惹了他,以后怎么在村子里混啊?”
相泽燃低垂着脑袋,半天没有一句话。
气得相国富又给了他一拳:“说话!”
相泽燃缓缓抬起头来,表情异常坚定的看着自己的父亲,说道:“爸,是他先挑起的事儿,人家欺负我,我就不能反抗吗?我管他爹是谁,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不想当个怂包!再说了,这个赵泽,以前就经常来我们学校欺负我们同学,如果所有人受了欺负都默不作声,那才叫助纣为虐!”
相国富没想到相泽燃有理有据,说得头头是道。他怔了怔,回身看了一眼妻子,又把巴掌扬了起来:“你这算什么,你当上出头鸟还有理了是吧?”
相泽燃情绪越说越激动,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他也委屈,他也害怕,他身上被打了也疼。可是他有什么办法?!要想以后不被欺负,那他就只能反击!
“爸,我知道我让你跟妈担心了,我也知道你们就是心疼我,怕我出危险。但是下次如果还是这种情况,我没办法保证坐视不管!出头鸟也好,惹祸精也罢,我们生活我们的,他那个村支书的爹还能故意找茬?”
相国富一拳捶在了墙面上,震得墙皮簌簌掉落。
“出去,站在院门口,你自己好好想想!”
相泽燃垂着肩膀低着头,走出了父母的房间,打开小院的大门,直愣愣的站在了院门口外面。从小到大,但凡是闯了祸,相国富揍他一顿之后,都会让他背对着小院站在红砖墙前面,罚站思过。
但自从上了小学,这种情况已经没有出现过了。
此时,看着院墙外褪了色的红砖墙,相泽燃迈步站了过去。
而在屋子里面的两夫妻,各自陷入了沉默。
相国富喝了一口白水,坐到了妻子的旁边,一双布满茧子的大手,在裤子上面来回摩挲。
“那个村支书,我在厂长的饭局上见过一次。”
陈舒蓝喉咙微动:“你真的希望小睽是个软蛋吗?”
“舒蓝……蓝妹儿,那个人阴得很,不好惹!”
陈舒蓝内心一软,捂住自己的脸,轻轻哭出了声儿。相国富叹了口气,一把揽住妻子的肩膀,将她护在了胸前。
“孩子还小,他不懂那么多。可咱们在这个村子里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唉……”
两人正头抵着头,低声说着。气氛异常压抑。
忽然院子里传来一声巨响,“咚”的一声,陈舒蓝猛然抬头,夫妻俩瞬间冲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