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五的马刺扎进沙云腹侧时,后颈的汗已经浸透了锁子甲。
淝水的晨雾还没散透,他望着前方一里处的渡口 —— 二十艘楼船像黑黢黢的礁石,船舷上的床弩泛着冷光。斥候的急报在耳边炸响:\"刘宋从寿阳调来十二架 ' 破城弩 ',每架配三十石硬弓,射程八百步!\"
\"周铁!\" 他扯着嗓子喊,声音被风撕成碎片,\"让李昭带骑射手绕到西岸,用火箭射船帆!老周带渔船装桐油,等雾散了往船堆里撞!\"
周铁的回答混着马蹄声:\"得令!\"
沙云的马蹄溅起的泥点打在陈五的护腕上,\"胡汉同守\" 的银镯被擦得发亮。他摸出甜灯,金砂在掌心凝成扭曲的箭头 —— 这是甜灯第四次示警,箭头尾端缠着血丝般的金粒,像根扎进肉里的刺。
\"大人!\" 李昭的声音从左侧传来,\"敌船动了!\"
陈五抬头。楼船的船帆正在展开,\"萧\" 字旗被晨雾洇得发暗。船尾的橹手们光着膀子,肌肉在雾里泛着青白,木桨拍水的 \"吱呀\" 声像极了鬼哭峡突围时马贼磨箭的动静 —— 那是三年前,他带着二十个牧民在沙暴里杀出血路,怀里还揣着甜南的草骆驼。
\"放箭!\" 刘宋的喊叫声穿透晨雾。
第一支破城弩的箭簇破空而来时,陈五的瞳孔骤缩。箭杆比他的胳膊还粗,箭头包着精铁,在雾里划出银色的线。沙云突然人立而起,前蹄踢中箭杆,箭簇擦着陈五的左肩飞过,在身后的泥地上扎出个半人深的洞。
\"沙云!\" 陈五勒住缰绳,战马的脖颈渗着血,是刚才箭簇带起的碎石划的。他摸了摸沙云的耳朵,马耳上还沾着甜市马厩的干草香,\"好样的。\"
周铁的骑队已经冲了上去。他们举着盾牌,盾牌上蒙着湿牛皮,能挡火星。陈五看见周铁的长矛挑翻第一个橹手,血溅在船舷上,把 \"破城弩\" 的漆字染成了红。老周的渔船从雾里钻出来,船头绑着浸满桐油的棉絮,像二十支燃烧的箭。
\"撞!\" 老周的吼声混着船桨声。
第一艘渔船撞在楼船侧舷时,棉絮擦着船板就烧,火舌顺着船缝往里钻。楼船的水兵们举着水桶往下泼,可桐油遇水更烈,火势反而窜得更高。陈五看见船尾的破城弩手在火里打滚,身上的皮甲被烧得滋滋响。
\"弩机转向!\" 刘宋的校尉喊了一嗓子。
陈五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见剩下的楼船开始转动,破城弩的箭槽缓缓对准西岸 —— 那里是李昭的骑射手埋伏的地方。他摸出腰间的短刀,刀柄上的 \"守\" 字被体温焐得温热:\"周铁,带三十骑跟我冲!砍他们的弩机!\"
沙云像道黑色的闪电,撞开挡路的步兵。陈五的短刀砍在弩机的绞盘上,铜制的齿轮迸出火星。周铁的长矛扎进弩手的咽喉,血喷在弩机的木架上,把 \"寿阳军器\" 的刻字泡得模糊。
\"大人!\" 李昭的声音带着哭腔,\"西岸中箭了!老张的马被射穿肚子,他被压在马下!\"
陈五回头。西岸的芦苇荡里,骑射手们正在往回撤,三匹战马倒在地上,马背上的箭簇像竖起的桅杆。老张的腿被马腹压着,他咬着牙,用短刀砍马的肚带,血把芦苇染成了暗红色。
\"李昭!\" 陈五吼道,\"带伤兵先撤!周铁,跟我去堵弩机!\"
战斗持续到巳时三刻。陈五的短刀卷了刃,左手掌被弩机的木刺扎得血肉模糊。他靠在楼船的锚链上,望着剩下的五艘楼船 —— 它们围成圆阵,破城弩的箭槽还对着西岸,船帆虽然烧了,可备用的划桨手在拼命划水,船速比之前更快了。
\"大人,\" 周铁拖着条伤腿过来,铠甲上的血已经结成黑痂,\"咱们沉了七艘船,烧了五架弩机。可刘宋的中军没动,他们的 ' 破城弩 ' 还剩七架!\"
陈五的喉咙发紧。他望着南岸的战旗,\"萧\" 字旗还在楼船主桅上飘,只是颜色暗了些,像块浸了水的红布。他摸出怀里的麦饼,咬了一口 —— 麦饼被露水打湿了,软塌塌的,甜得发涩。
\"收兵!\" 他吼道,声音哑得像破锣,\"把伤兵抬上渔船,撤回泗水北岸!\"
撤退的号角是在午时吹响的。陈五骑在沙云上,望着残兵们拖着伤腿往回走,甜卫的皮甲上沾着血和泥,骑射手的红缨被血浸透,像蔫了的花。老张被抬上渔船时,左腿的箭还插着,他咧着嘴笑:\"大人,末将砍了两架弩机,够换两亩水田不?\"
陈五蹲下来,帮他拔箭。箭头倒刺勾着肉,老张疼得直抽气,眼泪掉在皮甲上:\"大人,末将没给甜卫丢脸。\"
\"没丢脸。\" 陈五说,\"你砍的弩机,我记在功劳簿上。\"
老周是最后回来的。他浑身湿透,怀里还抱着那个泡乌头叶的陶瓶:\"大人,末将的渔船沉了七条,可烧了他们五艘船。\"
\"好。\" 陈五说,\"你烧的船,我记在功劳簿上。\"
李昭的骑射手只剩一半。他跪在陈五面前,手里攥着支断箭:\"大人,末将没护住兄弟,求您罚。\"
陈五把他扶起来:\"要罚,罚我。是我没算到他们有备用划桨手,没算到 ' 破城弩 ' 的射程能到八百步。\"
午后的阳光照在泗水上,把血浪染成了金色。陈五站在土坡上,望着长孙真的羽林卫正在清理战场。长孙真走过来,横刀扛在肩上,刀身的缺口在阳光下闪着光:\"陈大人这一仗,砍得狠,可没砍到根。\"
陈五摸了摸腿上的伤口,血已经止住了,结了层黑痂:\"萧承之的 ' 破城弩 ' 是杀招,咱们得想别的法儿。\"
长孙真指了指陈五腕间的银镯:\"某在漠南打柔然时,见过这种 ' 守' 字镯。当年柔然可汗的金帐,也是靠守着粮道才撑了三个月。\"
陈五望着南岸的战旗,突然想起太武帝的手诏:\"淮水以南的田,朕要种大魏的稻。\" 他摸出甜灯,金砂在掌心凝成狼形,狼的嘴里叼着根芦苇 —— 这是甜灯第一次在战后示路。
\"长孙将军,\" 他说,\"您带羽林卫去东岸扎营,用土堆筑箭塔,挡 ' 破城弩 ' 的箭。某带甜卫去北岸的红柳林,砍竹子扎竹筏,等夜里摸过去烧他们的弩机。\"
长孙真笑了,眼角的刀疤跟着动:\"陈大人这是要 ' 夜袭 '?某在漠南打过二十次夜袭,最狠的一次,砍了柔然可汗的金帐旗杆。\"
陈五也笑了。他望着营外的芦苇荡,阳光透过芦苇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他知道,这一仗还没打完,刘宋的弩机还在响,萧承之的旗还在飘,可他不怕了。
因为他是陈五,是镇北将军,是太武帝的刀,是百姓的灯。就算血溅淝水,他也要把这护民的路,走到底。
傍晚的风卷着湿气吹过来,陈五打了个寒颤。他摸出怀里的麦饼,咬了一口 —— 还是甜的,甜得发苦,却甜得踏实。他知道,这甜,会渗进淝水的土里,会爬上南岸的田垄,会在所有娃娃的嘴里,长成漫山遍野的甜。
沙云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用脑袋蹭他的手背。陈五蹲下来,给它擦药,沙云疼得直抽气,却没躲开。他望着沙云的眼睛,那里映着夕阳,映着龙旗,映着所有他要守住的光。
他知道,这光,会化雪,会生根,会在淝水两岸的废墟上,长出漫山遍野的甜。
而此刻,南岸的楼船里,萧承之正摸着被烧黑的船舷,嘴角勾出冷笑。他摸出怀里的密信,信上的字迹还带着墨香:\"陈五夜袭,可设伏于芦苇荡,以火油为引。\"
夜风卷着信角,把 \"伏\" 字吹得猎猎作响。
陈五站在土坡上,望着南岸的火光,完全没注意到,芦苇荡深处,二十桶火油正被刘宋士兵埋进泥里,像二十颗等待引爆的雷。
他只知道,今夜,他要带着甜卫,带着麦饼,带着所有他要守住的人,去砍断刘宋的弩机,去守住大魏的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