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2月的上海,空气中残留着爆竹的硫磺味,也弥漫着经济过热的浮躁气息。外滩的风裹挟着黄浦江的湿冷,吹进一栋位于僻静法租界弄堂深处、由旧洋房改造而来的二层小楼。门楣上,一块崭新的铜牌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
**默数投资管理有限公司**。
铜牌之下,是空旷与忙碌交织的奇异景象。一层大厅,几排老旧的办公桌拼凑在一起,上面堆满了成摞的上市公司年报、手工绘制的K线图纸、以及几台嗡嗡作响的386电脑。四五个年轻人埋头其中,键盘敲击声、计算器按键声、纸张翻动声混杂一片,空气中飘荡着油墨、灰尘和速溶咖啡的味道。陈卫国正对着一个嗓门奇大的电话吼着:“…对对,昨天的深市成交明细!手写的也行!传真!立刻!这边等着录入呢!”他胡子拉碴,眼袋深重,昂贵的西装随意搭在椅背上,衬衫袖子卷到手肘,活像个被数字海洋淹没的包工头。
二楼,唯一一间像样的办公室。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林默独自站在窗前,背影挺拔而孤寂。他手中把玩着一枚刻着布莱克-斯科尔斯期权定价公式的金属书签——这是“默数”开张时,一位匿名的“老朋友”(李明哲?)送来的礼物。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公式的线条在阴影中若隐若现。
窗外,梧桐树光秃的枝桠在风中摇曳。林默的视线却没有焦点。他的意识深处,那片被“方舟”力场冰封的拓扑冰河景象,如同永不愈合的疤痕,在每一个思维间隙悄然浮现:绝对的静滞、深蓝的囚笼、灰败的尘埃旋涡、以及…那最后时刻被苏晴指尖刻下的、扭曲的十二面体奇点。
“林总。”一个略显拘谨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林默转身,眼中的冰河幻象瞬间隐去,只剩下纯粹的理性。门口站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叫张涛,复旦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是陈卫国费尽口舌从一家国有大厂“挖”来的首批分析师之一,此刻他怀里抱着厚厚一叠打印纸,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和一丝兴奋。
“模型2.0的初步回测报告…出来了。”张涛的声音带着不确定,“基于过去六个月A股和早期国债期货数据,加入您要求的基本面因子(简易财报指标)和资金流因子(手工统计的大单异动)后…在模拟交易中,年化收益预期提升了23.7%,但最大回撤…也增加了15.2%。”他递上报告,补充道,“数据源…太杂了,很多是晚报上的二手信息,滞后性严重。录入误差率…初步估计在5%-8%之间。”
林默接过报告,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图表。没有评价结果,他的指尖点在“数据源”那一栏的备注上:“误差率高于模型本身预测偏差的阈值。垃圾数据输入,只会产生垃圾模型输出。”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数据清洗和标准化流程,优先级提到最高。所有原始数据,录入前必须双人核对,建立唯一编码索引。非标准财报,建立关键词提取和数值转换规则库。”
“是!”张涛连忙点头,又有些为难,“可是林总,人手…我们算上陈经理才六个人,每天光录入和清洗数据就…”
“招人。”林默打断他,目光投向楼下大厅里那几个埋头苦干的年轻人,“找能吃苦、心细、对数字敏感的,懂不懂金融其次。待遇可以高于市场。陈经理负责。”
“明白!”张涛松了口气,却又被林默下一句话钉在原地。
“另外,”林默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起一份《中国证券报》,翻到内页一则不起眼的公告,手指精准地点在标题上:“财政部关于1992年国库券到期兑付及保值贴补办法的说明(征求意见稿)”。
“通知陈经理,暂停所有其他数据录入。”林默的目光锐利如刀,“集中所有人力和算力,给我做两件事:第一,搜集过去三年所有国债发行、交易、到期兑付的官方文件、市场报价、以及我们能找到的任何关于‘保值贴补’的讨论记录,无论多零碎。第二,模型2.0暂停A股模块,全力加载国债定价模型。核心变量:票面利率、到期时间、市场无风险利率预期、以及…**这个**。”他的指尖重重敲在“保值贴补”四个字上。
“国债?”张涛一愣,有些跟不上节奏,“林总,我们现在主要精力在A股,国债期货市场刚开没多久,交易量小,而且规则…”
“规则混沌,信息不对称,预期分歧巨大。”林默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冰冷,“这正是模型最擅长的领域。**概率,在混乱中才有最大的套利空间。**去准备。”
张涛被林默话语中蕴含的庞大信息量和不容置疑的决心震住,连忙抱着报告退了出去。
办公室重归寂静。林默走到墙边巨大的白板前。上面没有复杂的公式,只有几行简洁的核心要素:
> **数据:** 清洗 -> 标准化 -> 时效性(痛点!)
> **模型:** 2.0(股+债) -> 因子权重优化 -> 回测验证
> **人:** 招募(执行力+细致)-> 培训(模型逻辑)
> **钱:** 初始资本(有限)-> 杠杆风险(国债期货!)
他的目光在“国债期货”和“杠杆风险”上停留片刻,然后拿起黑色记号笔,在“数据”后面重重画了一个圈,写上:“**尘封之影**”。又在那几行要素之上,写下两个冰冷的词:
> **效率**
> **精度**
这是“默数”的基石,也是他挣脱冰河阴影、锚定现实的唯一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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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陈卫国刚挂断一个催命似的电话,又被张涛带来的林默指令砸懵了。
“啥?搞国债?还停掉手上的活儿?”陈卫国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A股委托单和待录入数据,头大如斗,“我的林大数学家!咱刚开张,饭还没吃上热乎的!那国债池子才多深?能翻出多大浪花?费这劲干嘛?”
“林总说…概率在混乱中最大。”张涛硬着头皮转述。
“概率概率!他就知道概率!”陈卫国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压低声音,“你看看咱们现在,像什么?草台班子!数据靠手抄,电脑靠人喂,招的人连K线图都画不利索!搞国债?那玩意儿水更深!政策一个风,市场就得翻船!咱这点本钱,一个浪头就没了!”他指着窗外,“外面那些大户,周正那帮人,哪个不是靠消息靠关系?咱这模型…真能行?”
“陈经理,林总他…”张涛想辩解。
“我知道他神!”陈卫国打断,眼神复杂,“认购证那次,327那次…他算得准!可那是运气?是本事?还是…”他想起林默昏迷苏醒后那愈发深不见底的眼神,还有苏晴毫无知觉躺在医院的样子,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叹息。“算了算了,你是对的,听他的。招人!找苦力!我去翻故纸堆!”
他认命地挥挥手,像一头被赶上磨的老黄牛,转身又扑向那堆资料,嘴里嘟囔着:“保值贴补…保值贴补…这玩意儿到底咋算的?妈的,比道上的切口还难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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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默数”小楼二层的灯光依然亮着。楼下的喧嚣早已平息,只有几台电脑散热风扇的嗡鸣。林默独自坐在电脑前,屏幕上运行着初步搭建的国债定价模型框架。简陋的界面,简单的输入框:票面利率、剩余期限、市场利率预期…以及一个尚未填入具体公式的空白变量框——**保值贴补率预期**。
他尝试输入几组参数。模型输出的理论价格在屏幕上跳动,与白天张涛搜集来的零星市场报价相比,偏差极大,且毫无规律可言。信息缺失,预期混沌,模型如同在浓雾中航行的船。
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上神经。林默捏了捏眉心,指尖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自从苏醒,这种因精神过度集中引发的、源自拓扑层面深层创伤的后遗症便如影随形。他闭上眼,试图驱散那冰河死寂的景象,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医院特护病房。苏晴苍白而平静的面容。床头监护仪平稳却冰冷的线条。以及…她那只被小心包扎的右手食指。绷带之下,是那个由她生命最后刻印下的、代表污染数学奇点的拓扑坐标。
那个奇点…与国债无关,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他构建“效率”与“精度”的理性堡垒深处。他需要更多数据,更强大的计算力,更完善的风险模型…去应对未来更大的风暴。但苏晴指尖的密码,是另一个维度、另一种混沌的钥匙。它沉睡着,如同深埋的未爆弹,与“默数”正在构建的一切格格不入,却又隐隐相连。
林默睁开眼,目光落在桌角那枚冰冷的金属书签上。布莱克-斯科尔斯的公式线条在灯光下流淌着理性的光辉。他深吸一口气,将关于苏晴的杂念强行压下,注意力重新聚焦到屏幕空白的变量框。
突然!
楼下大厅传来一声轻微的闷响,像是椅子被撞倒的声音,紧接着是几声压抑的惊呼。
林默眉头微蹙。这个时间,员工应该都离开了。他起身,无声地走下楼梯。
大厅里一片昏暗,只有一台电脑屏幕还亮着幽幽的光。一个瘦小的身影——新招的数据录入员小刘,正手忙脚乱地扶起一把椅子,脸上满是惊慌。地上散落着几张纸。
“林…林总!”小刘看到林默,吓得声音都变了,“对不起!我…我想把今天最后一点国债发行公告录完再走…不小心绊倒了…”
林默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纸张,是几张陈旧的、带有财政部红头的文件复印件。他的视线落在小刘慌乱中试图遮挡的电脑屏幕上。
屏幕上,正是他那个国债定价模型的简陋界面。在“保值贴补率预期”那个空白的输入框里,小刘显然出于好奇,或者想测试一下,随意输入了一个数字:**0.00**。
而模型下方输出的理论价格,此刻正以一种极其诡异的频率…**疯狂地闪烁跳动着**!数值在正负无穷大之间毫无逻辑地跃迁,整个界面边缘甚至出现了细微的、类似信号干扰的雪花噪点!
这绝非正常的计算错误!模型框架虽然简陋,但数学逻辑是自洽的。输入零,输出应该是可预测的极限值,而非这种失控的混乱!
“你输入了什么?”林默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我…我就输了个零…想看看…”小刘吓得快哭了,“然后…然后就变成这样了!林总,是不是我把电脑弄坏了?”
林默没有回答。他走到电脑前,冰冷的瞳孔中映照着屏幕上疯狂跳动的数字和闪烁的噪点。那无序的跃迁,那细微的雪花…像极了拓扑冰河中那些灰败尘埃旋涡的扭曲投影!一种极其荒谬又令人心悸的联想,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思维。
他伸出手指,悬在键盘的删除键上方,准备清空那个导致混乱的“0.00”。
就在指尖即将落下的瞬间——
屏幕上疯狂跳动的数字洪流,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骤然停滞**!所有的雪花噪点消失无踪。界面恢复死寂。在“保值贴补率预期”的输入框里,那个“0.00”依然存在。
而在它下方,模型输出的位置…
**没有价格数字。**
**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不断闪烁的、猩红色的数学符号:**
> **∞**
> (无穷大)
猩红的光芒,映在林默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如同深渊睁开了一只不祥的眼睛。窗外,一阵冷风吹过弄堂,卷起几片枯叶,拍打在老洋房的玻璃窗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影子,正悄然聚集在这栋名为“默数”的小楼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