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科失窃?精密测量室?进口量块?”
王大壮气喘吁吁带来的消息,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林默刚刚因认购证信息而翻涌的心湖上,瞬间将其冻结。深秋的夜风裹挟着寒意,却远不及他此刻脊背上窜起的冰冷。保卫科重点审查?今晚未归人员?他这一晚的行踪——邮市惊魂、地下牌局、赢钱脱身——哪一桩都经不起保卫科那双审视的眼睛!更何况,他还背着市场管理办那份“备案”!
“你…你这一晚上跑哪儿去了?”王大壮喘匀了气,小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担忧,有好奇,更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和试探。他显然知道林默没回宿舍。
“有点事。”林默的声音低沉而简短,听不出情绪。他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大脑如同精密的仪器,瞬间切换到危机处理模式。失窃案是突发事件,但保卫科的调查逻辑是可以预测的。关键点:
1. **时间点:** 失窃发生在何时?他需要不在场证明的时间段。
2. **动机与能力:** 他一个实习技术员,接触精密测量室的机会有限,且缺乏销赃渠道,理论上嫌疑不大。但保卫科的“重点审查”往往先入为主,尤其针对行踪不明者。
3. **现实威胁:** 一旦被传唤,他今晚的真实行踪根本无法解释。邮市备案和牌局赢钱,任何一项暴露,都会将他拖入更大的麻烦!
“快回去吧!”王大壮催促道,语气带着几分急切,“保卫科那帮人可不好惹!张科长那脸黑的,跟锅底似的!听说丢的量块值老鼻子钱了!厂里下了死命令,限期破案!现在厂区都戒严了,门卫查得可严!”
戒严?林默心中一凛。这意味着他无法像往常一样低调溜回宿舍。他的目光扫过王大壮那张写满“快去看好戏”表情的脸,瞬间明白了对方的心思——王大壮巴不得看他倒霉,好坐实他“行踪可疑”的标签。
“知道了。”林默不再多言,迈开步子,朝着厂区方向快步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夜露上,也踏在无形的钢丝上。
第二机械厂的大门果然气氛肃杀。平时懒散的传达室老头此刻腰杆挺得笔直,旁边还站了两个挎着武装带、面色冷峻的保卫科干事。手电筒的光柱如同探照灯,在每一个晚归的工人脸上扫过,仔细核对工作证,盘问去向。
轮到林默。他递上工作证,面色平静。
“林默?技术科实习员?”一个干事翻看着证件,冷声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去哪了?”
“去…去市图书馆查点技术资料。”林默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疲惫和书卷气,“回来路上车坏了,推了一段。” 他编造了一个最普通、也最难立刻证实的理由。图书馆晚上关门,查证需要时间,这能为他争取缓冲。
“图书馆?”干事狐疑地打量着他洗得发白的工装和空荡荡的双手,“查资料不带本子笔?”
“脑子记下了。”林默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语气平静,“需要的公式和参数。”
干事还想再问,旁边的同伴似乎嫌麻烦,用手电筒晃了晃林默的脸:“行了行了,进去吧!直接去保卫科报到!张科长等着呢!”
林默心头一沉,但面上不动声色,接过工作证,快步走进压抑的厂区。
保卫科办公室灯火通明,烟雾缭绕。浓烈的劣质烟草味和汗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几张破旧的办公桌拼在一起,上面堆着厚厚的登记本和散乱的纸张。几个穿着深蓝色保卫制服的干事或坐或站,脸上都带着熬夜的疲惫和烦躁。
房间中央,一张孤零零的木凳前,保卫科科长张德彪正背着手,来回踱步。他约莫四十多岁,身材不高却异常敦实,像一块铁砧。一张国字脸,皮肤黝黑粗糙,浓眉下压着一双鹰隼般锐利、此刻却布满血丝的眼睛。嘴唇紧抿,法令纹深如刀刻,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和巨大的压力。他就是王大壮口中那个“脸黑如锅底”的张科长。
林默一进门,几道目光瞬间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他身上。张德彪踱步的动作猛地停住,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把冰冷的刮刀,狠狠剐过林默的脸,最后钉在他胸口的工作证上。
“林默?”张德彪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压抑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是,张科长。”林默站定,微微垂首,姿态恭敬。
“去哪了?”张德彪没有多余的废话,单刀直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市图书馆。查点技术资料。”林默重复着门卫前的说辞,语气平稳。
“图书馆?”张德彪浓黑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嘴角向下撇出一个极其不屑的弧度,“查资料查到半夜?还空着手回来?” 他猛地向前一步,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技术科精密测量室失窃!丢了四块进口标准量块!价值连城!厂里上下都炸锅了!你倒好,有闲情逸致去‘图书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说!晚上七点到九点!你在哪?谁能证明?!”
七点到九点!这正是邮市交易和牌局开始的关键时间段!林默的心猛地一缩。保卫科显然已经圈定了案发时间!
“我…一直在图书馆看书…没人证明。”林默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和委屈,“看入神了…忘了时间。”
“没人证明?”张德彪冷笑一声,眼神里的怀疑几乎要化为实质,“那就是没有不在场证明!”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搪瓷茶杯盖子哐当作响,“林默!我警告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厂里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性质极其恶劣!你以为编个‘图书馆’的瞎话就能糊弄过去?做梦!”
他绕过桌子,走到林默面前,几乎要贴着脸,浓重的烟味和汗味熏得人头晕。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默,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慌乱或破绽。
“说!是不是你干的?还是你看见谁干的?量块藏哪了?!” 连珠炮似的逼问,带着强烈的心理压迫。
“报告科长,不是我干的,我也没看见任何人。”林默抬起头,迎向张德彪逼视的目光,眼神清澈坦荡,没有丝毫躲闪,“我对天发誓,我对厂里的财产绝无二心!”
“发誓?发誓顶个屁用!”张德彪怒极反笑,“技术科就你们几个实习员接触测量室最勤!王大壮他们几个都交代了今晚行踪,就你林默!神出鬼没!没人知道你去哪!不是你是谁?!”
逻辑简单粗暴,却极具杀伤力。孤立无援的处境被瞬间点破。
林默沉默。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在张德彪先入为主的怀疑下都苍白无力。他需要转移焦点,需要抛出对方无法忽视的疑点。
“科长,”林默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技术员探讨问题的认真,“您刚才说,丢了四块进口标准量块。请问…具体是哪四块?规格是多少?”
这个问题问得突兀,让张德彪和旁边几个竖着耳朵听的干事都愣了一下。失窃案当前,这小子不忙着撇清自己,问量块规格干什么?
“问这个干什么?!想探口风?!”张德彪厉声呵斥。
“不是探口风。”林默的目光坦然地扫过桌上散乱的失窃物品清单(一张纸被压在搪瓷杯下,露出“进口量块”字样),然后看向张德彪,“科长,标准量块是精密测量的基准,每一块的尺寸公差都极小。它们的组合,往往有特定的几何关系或尺寸序列。比如,一套用于校准卡尺的量块,可能是1mm、2mm、5mm、10mm这样的整数序列。如果失窃的量块规格不符合常规组合逻辑,或者存在某种…特殊的尺寸关联,或许能提供一些线索?比如,是不是有人急需特定尺寸的量块,用于非法加工某些…特殊零件?”
他的话语清晰,逻辑严密,瞬间将话题从“嫌疑人是谁”拉到了“赃物特性分析”上。而且,他隐晦地暗示了失窃量块可能被用于非法加工——这比单纯的内部偷窃性质更严重,更能触动保卫科的神经!
张德彪脸上的暴怒凝滞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惊疑。这小子…说得好像有点道理?他下意识地看向桌上那张被压住的失窃清单。旁边一个负责记录的年轻干事也忍不住小声嘀咕:“科长…他说的…好像…失窃的那四块,尺寸是有点怪…”
“闭嘴!”张德彪呵斥了干事一声,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了那张清单。他记得,失窃的量块尺寸确实不是常规的整数序列:一块是1.001mm,一块是1.999mm,一块是0.500mm,还有一块是…3.000mm?这组合…好像没什么规律?他皱紧了眉头。
林默敏锐地捕捉到了张德彪眼神的细微变化和干事的嘀咕。他知道,鱼饵被咬住了!他大脑中存储的庞大数学知识库和工程材料学常识瞬间激活。
“科长,”林默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性的探究,“您看,1.001mm和1.999mm,它们的公称尺寸非常接近1mm和2mm,但实际值一个略大,一个略小。0.500mm正好是半毫米。而3.000mm是标准整数。这种组合…很不寻常。常规的量块组,要么是连续的整数序列(如1,2,3,4),要么是等差的(如0.5,1.0,1.5),要么是用于特定测量的组合(如块规组合)。这种一个略大于1,一个略小于2,再加一个0.5和一个3的组合…更像是为了拼凑出某个特定的、非标准的总尺寸而刻意选择的!”
他顿了顿,抛出一个更具体、更具冲击力的猜想:“比如,如果把它们叠加使用:1.001 + 1.999 + 0.500 = 3.500mm。再加上那块3.000mm…总尺寸就是6.500mm。当然,这只是其中一种组合方式。但6.500mm这个尺寸…在精密加工领域,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应用?或者…是否对应某种…特殊设备的某个关键零件的公差要求?”
林默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张德彪和几个干事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特殊设备?关键零件?非法加工?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指向的可能性远比一个实习技术员偷点值钱东西去卖要严重得多!甚至可能牵扯到厂外更复杂的案件!
张德彪的脸色彻底变了。他不再盯着林默,而是猛地抓起桌上那张失窃清单,凑到眼前,手指用力点着上面列出的尺寸数字:1.001,1.999,0.500,3.000。林默的话如同魔咒,让他越看越觉得这组数字透着一股刻意的诡异!拼凑出6.500mm?这个尺寸…他猛地想起,上周厂里承接了一批外协加工的高精度液压阀芯,图纸要求的某个关键尺寸公差带中心值,好像就是…6.50mm?!难道…?!
冷汗瞬间浸湿了张德彪的后背!他感觉自己可能无意中捅破了一个远比失窃案更大的马蜂窝!如果真是内外勾结,盗取量块用于非法仿制加工…这性质就太恶劣了!
办公室里的气氛陡然转变。之前的审讯压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和隐隐的恐慌。几个干事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张德彪猛地抬头,再次看向林默,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惊,有探究,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这个年轻实习员,仅仅通过四个失窃尺寸,就推导出如此惊人的可能性?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你…”张德彪的声音有些干涩,之前的暴戾消失无踪,“…你怎么想到这些的?”
“我是技术科实习员,”林默平静地回答,“平时接触过一些量块和图纸。只是觉得失窃的组合不符合常规逻辑,试着分析一下可能的应用场景。希望能对破案有帮助。”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将功劳归于“日常接触”和“分析尝试”,巧妙地避开了锋芒。
张德彪盯着林默看了足足有十秒钟,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沉默寡言的实习员。他挥了挥手,语气疲惫而复杂:“行了…你先回宿舍待着。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厂区!随时准备接受问询!你刚才说的…我会核实!”
“是,科长。”林默微微欠身,转身走出烟雾缭绕、气氛凝重的保卫科办公室。
冰冷的夜风再次吹拂在脸上。林默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暂时过关了。他用数学逻辑和精准的诱导,成功地将张德彪的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引向了更复杂、更严重的方向。失窃案的水,被他搅得更浑了。这为他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
但危机并未解除。张德彪那句“随时准备接受问询”和“不准离开厂区”,像两道无形的枷锁。更重要的是,失窃案本身,如同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厂区上空。如果真如他推测的那样涉及内外勾结和非法加工…这潭浑水,他还能置身事外多久?
他需要钱,需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抓住认购证的风口。但保卫科的监控、市场管理办的备案、还有失窃案的阴影…三重枷锁,将他牢牢困在这座陈旧的机械厂里。
就在林默走向漆黑一片的单身宿舍楼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幽灵般,从路旁宣传栏的阴影里闪了出来,挡在了他的面前。
是陈卫国。
昏黄的路灯勾勒出他敦实的身形和脸上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林老弟,保卫科那关…不好过吧?”陈卫国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试探,“张黑脸那关,可不是靠耍耍嘴皮子就能混过去的。他那个人…疑心病重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