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沉默持续了许久，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清晰的海潮声。
扶苏垂眸看着杯中已然温凉的茶水，清澈的茶汤映照出他凝重而犹疑的面容。
陈雍的话语如同重锤，敲碎了他以往许多想当然的认知，将帝国权力核心那冰冷而复杂的真相，赤裸裸的展现在他面前。
良久，扶苏才悠悠的长叹一声。
他抬起头，看向陈雍，眼中带着一丝退却之意：“老师，听您一席话，扶苏方知自身浅薄，将世事想得太过简单。
桑海局势如此诡谲，牵一发而动全身，背后更牵扯父皇，牵扯帝国根本，扶苏年轻识浅，恐难当此重任。
要不我先上书父皇，陈明情况，请求返回咸阳。待日后阅历稍深，再为父皇分忧。
至于儒家，既然敏感，不如暂且回避，待风平浪静之后，再寻合适时机拜访，以示帝国礼贤下士之心，亦不迟。”
陈雍静静的听着，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也没有立刻出言反驳。
他理解扶苏的顾虑，这位长公子仁厚正直，哪怕是自己的学生，但自己也没有教过，如何在复杂泥潭中周旋的狠辣与经验。
片刻后，陈雍缓缓开口，“你欲回咸阳，此心可谅。但，你可知，此时离去，在陛下眼中，意味着什么？”
扶苏微微一怔。
陈雍继续道：“陛下派你前来桑海，督建蜃楼，协调各方，此乃信任，亦是考验。
若你因局势复杂而主动请辞，在陛下看来，非是稳重，而是怯懦与无能。
陛下雄才大略，最不喜的，便是畏惧艰难、知难而退之辈。
此举，非但不能避开风波，反而可能令陛下失望，亦会让朝中那些对公子之位别有用心之人，抓住攻讦的把柄。”
扶苏的脸色微微发白，他意识到自己确实将问题想得简单了，帝国继承人的位置，从来都不是安稳的。
“至于儒家，你以为，回避就能解决问题吗？小圣贤庄就在桑海，如同卧榻之侧的巨象，岂是假装看不见，它便不存在的？
如今，自你离开咸阳之后，诸子百家、帝国各方势力目光皆汇聚于此，公子若对儒家不闻不问，反而会引人猜疑——是帝国对儒家有所忌惮？
还是你，对儒家抱有特殊的同情？”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你可曾想过，陛下为何让天宗入世，为何要让我亲自前来?”
“还望老师解惑！”扶苏恭敬一礼。
“哎……陛下是想将你培养成一个仁君，但你自幼在咸阳，在陛下庇护下长大，有些事，还看不到本质。
关于权力、关于你们皇室，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但你迟早有一天会面对的，那我便与你说说。
如今，朝堂上亦是暗流涌动，你那十八弟虽看似无害，但内心却是对权力偏执狂热，加之陛下这些年对他的宠爱，一旦有机会，他便会与你争那个位置。
陛下建造蜃楼，想要海外寻仙，也是‘告诉’了一些人，他害怕死亡，若是再通过御医传出一点他‘身体有恙’的消息，你猜那些人会怎么想？”
扶苏闻言，身体一震，“老师的意思是……这是父皇设下的局？”
陈雍一笑，并未解释，而是接着说道，“自从墨家机关城被毁之后，诸子百家也人人自危，他们要想继续生存下去，除了加入那些反抗帝国的叛逆，便只有顺从帝国。
据我所知，胡亥的背后有罗网支持，朝中也不乏有一些大臣，与他走得近。
罗网的实力，你也应该清楚，或许现在有许多人，便暗中投靠了罗网，
而你呢？明面上，你是我的学生，你背后的便是阴阳家，但你也看到了，阴阳家之中，也并未是我一人说的算。
此次让你来桑海，便是为你铺路，若是你能将五大派之一的儒家收入麾下，那到时候，面对争权，你也有抗衡的底气。
扶苏被陈雍的话吸引，沉思片刻之后，忍不住问道：“那老师，我该怎么做？”
“你修圣王心法，应该知道，儒家虽重文教，但其六艺之中，亦有‘射’、‘御’之术，门下亦不乏精通剑术之辈。
而陛下，向来推崇勇武。何不借此机会，向小圣贤庄提出一场——以剑论道？”
“以剑论道？” 扶苏眼中露出疑惑。
“正是。以切磋剑艺为名，行探查虚实之实。
此举，一来，符合帝国尚武之风，彰显公子不忘武道之本，陛下闻之，亦会认可；
二来，此为公开、公正的技艺交流，非是私下密会，可堵悠悠众口，避免授人以‘勾结儒家’之柄；
三来，也是最关键的，可通过此番论剑，观察诸子百家帝国的态度。”
“剑，乃心之刃。一个人的剑法路数、临阵反应、气度胸怀，往往能折射其内心真实想法。
是真心归附？是阳奉阴违？是韬光养晦？还是暗藏锋芒？在剑锋交错之间，或许能窥得一二。
这远比送上拜帖，进行一番冠冕堂皇的客套寒暄，要来得真切得多。”
扶苏闻言，眼中一亮，心中的退缩之意渐渐被一种新的思路所取代。
“可是……若儒家拒绝呢？或者，在论剑中，我方不慎落败，岂非有损帝国颜面？”
陈雍淡然一笑：“儒家注重礼数，公子以帝国长公子之尊，依古礼提出‘以剑会友’，只要言辞恳切，姿态放低一些。
言明只为切磋技艺，探讨文武之道，伏念身为掌门，于情于理，很难断然拒绝。
至于胜负……”
你莫非忘了，天宗掌门——晓梦？以及为师在此？”
“老师也打算出手？”
“嗯……世人只知道，我是阴阳家护法，却很少有人见我出手，此次论剑，我也想看看，我与那些名宿之间，有何差距。”
扶苏彻底心动了。
他站起身，在殿内踱了几步，他转身，对着陈雍深深一揖：“老师深谋远虑，扶苏受教！若非老师点拨，扶苏几近误事。
便依老师之计，向小圣贤庄递上拜帖，请求‘以剑论道’！”
他看着陈雍：“只是，具体如何行事，还需老师从旁筹谋，扶苏年轻，恐有思虑不周之处。”
陈雍起身，扶住扶苏，肃容道：“放心吧，此事自有安排，暂时而言，桑海还不算热闹，暂时先等等。
“全听老师的安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