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石桌石凳,简洁古朴。
陈雍与卫庄相对而坐,赤练环手抱胸,慵懒的靠在一根柱子上,方才的剑拔弩张已然散去。
陈雍执起石桌上早已备好的温酒,为卫庄斟满一杯。
“卫庄兄,一别两年,风采依旧啊”。
卫庄并未去碰那酒杯:“客套话就免了,你这两年,倒是躲得清净。”
陈雍微微一笑,自顾自饮了一杯:“宗门事务繁杂,脱身不得。倒是卫庄兄,这两年音讯全无,不知去了何处逍遥?”
卫庄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庭院。
他本不欲多言,但或许是陈雍方的实力与态度赢得了他的些许认可他最终还是开了口,声音依旧冰冷。
“去了南越。”
陈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南越?那可是蛮荒之所。”
“哼,蛮荒之地,亦有强者。当年天泽等人失踪,线索最终指向那里。
我循迹而去,确实找到了他们留下的一些痕迹。”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那里与中原截然不同,毒虫猛兽,诡谲巫术,层出不穷。
我在那里,与当地的部族交手,也与一些隐匿的古老传承者打过照面,生死搏杀间,对力量的运用,有了些新的体会。”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陈雍能想象到那其中的凶险。
卫庄此人,骄傲无比,能让他承认“有所体会”的经历,必然是九死一生的磨砺。
难怪他身上的气息比两年前更加凝练、更加深不可测,那是一种经过血与火淬炼后的沉淀。
“看来卫庄兄此行,收获不小。”陈雍由衷道。
卫庄不置可否,转而道:“后来,听闻王翦举兵伐楚,我知道中原将有大变,便回来了,回到中原,第一件事,自然是来咸阳。”
“为了韩非?”陈雍了然。
“不错。他既然未死,如今身在何处?还有,当初刺杀六指黑侠的报酬,拖延了两年,也该连本带利结清了。”
他话语直接,毫不拖泥带水,一如他的剑。
陈雍笑了笑,他并未直接回答韩非的问题,而是说道:“报酬之事,我已让人去办,十万金,稍后便会奉上。”
卫庄盯着陈雍,良久,他才冷冷道:“最好如此。”
……
闲聊半个钟头,玄翦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几名抬着沉重箱子的影密卫。
箱子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金光灿灿的黄金。
“老爷,十万金已送到。”
陈雍示意将箱子放在亭外,对卫庄做了个请的手势:“卫庄兄,清点一下?”
卫庄看也未看那些金子,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为首的影密卫。
陈雍轻声一笑,“影二,你便在此地与卫庄兄清点这些黄金,待点清之后,便来寻我。”
话音落下,他向玄翦与那几个影密卫眼神示意一番,随后,带着他们离去,将这后院留给了三人。
……
庭院中只剩下卫庄、赤练,以及那位名为“影二”的影密卫首领。
赤练的目光,自“影二”出现后,便死死地锁在他身上。
那身形,那即便刻意改变也难掩的几分熟悉轮廓,尤其是那双隐藏在影密卫制式面具下的眼睛。
虽然看不清全貌,但那种感觉,那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让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九……”
然而,她刚吐出一个音节,卫庄却猛地抬手,按住了她的手腕。
赤练不解地看向卫庄,却见他眼眸如同深沉的寒冰,对她微微摇了摇头。
卫庄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影二”身上,没有杀气,没有质问。
他何等聪明,陈雍特意让这个“影二”亲自押送黄金,又如此“恰好”的独自留下他们,其用意,已然昭然若揭。
“影二”在卫庄的目光下,显得十分平静,他甚至主动上前一步,开始一丝不苟地清点箱中的金锭。
他的动作显得有些机械,完全符合一个训练有素的影密卫该有的样子,仿佛对眼前这两位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毫不在意。
赤练看着他那副全然陌生的姿态,心中又是激动又是酸楚,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不明白,为什么卫庄不让她相认,更不明白,韩非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成为嬴政麾下神秘莫测的影密卫?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只有金锭碰撞发出的沉闷声响。
终于,“影二”清点完毕,直起身,对着卫庄抱拳一礼,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沙哑:“卫庄先生,十万金,分文不差。”
卫庄没有去看那些金子,只是盯着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般敲在赤练的心上,也定然敲在了“影二”的心上:
“流沙创立之初,所求为何?”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
“影二”的身体几不可察的僵硬了一瞬,尽管他掩饰得极好,但那刹那的凝滞,并未逃过卫庄和紧紧盯着他的赤练的眼睛。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良久,那沙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天地之法,执行不怠,即便没有国家的依存。”
这正是当年韩非创立流沙时,所阐述的理念!流沙不为任何一国服务,只为贯彻心中的“法”与“道”。
“即便没有国家的依存……”
卫庄低声重复了一遍,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嘲讽,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他看着眼前这个戴着面具、身居秦廷的“影二”,继续问道:
“那么现在呢?如今的你,所求又是什么?”
这一次,“影二”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最终,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面具,与卫庄对视,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份决绝:
“法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只是走的路径,或许与当初设想,有所不同了。”
他没有明确说自己是谁,但这两句回答,已然承认了一切。
他依然是那个追寻“法”的韩非,只是如今,他效力的不是那个已经消失了的,积弱的韩国,而是一个从未出现过,即将完成大一统的强大帝国。
卫庄得到了答案,他死死的盯着“影二”,仿佛要透过那层面具,看清后面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试图让他摘下面具。
“路,是自己选的。”卫庄冷冷的说了一句,随后转身,不再多留。
“我们走。”
赤练看看卫庄决绝的背影,又看看站在原地、如同磐石般的“影二”,眼中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
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最终一跺脚,快步跟上了卫庄。
“影二”独自站在亭中,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直到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他才缓缓抬起手,极其轻微的按在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那里,跳动着的,依然是那颗追寻法与真理的心,只是承载这颗心的躯壳和道路,已然面目全非。
故人相见,却只能以这样一种无声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与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