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冷柜的白雾漫过王星妍指尖时,母亲的电话恰如其分地打进来。她盯着货架上凝固的奶油蛋糕,听着听筒里絮絮的“排骨涨到29块了”,忽然将价签上的“18.8”念成“28.8”,把购物篮里的两把青菜缩成一棵。塑料篮子边缘硌得掌心发疼,她听见自己用温吞的、被生活泡发的语调说:“妈,现在什么都贵。”
姚茜出现时,王星妍正对着洗衣液货架发呆。那团移动的阴影先裹着热浪撞进视线——黑色头套紧绷在头上,边缘压着滑雪面罩,只露出一线眼白,厚重的藏蓝色羽绒服裹住高大身形,拉链拉到下巴,连手套都是加绒款,指尖从破洞处露出半截。对方肩宽几乎挡住半排货架,目测身高近一米八。她在卫生巾货架前顿了顿,抬手的瞬间,袖口滑出一截冷白的皮肤。
“这人……”母亲的声音突然尖锐,“是不是变态?”王星妍猛地攥紧手机,购物篮里的鸡蛋在塑料网袋里晃出细碎的响。姚茜转身时,她慌忙低头研究洗衣液香型,余光却瞥见对方推车里孤零零的两罐黑咖啡,以及手腕上若隐若现的银色手链,链条上挂着枚齿轮状吊坠。
结账时又遇上了。姚茜沉默地把商品推上传送带,收银员抬头看了眼她的头套,最终只在扫码时轻皱眉头。王星妍看着那堆咖啡罐在扫码灯下滚出冷光,鬼使神差地往传送带放了包柠檬茶。
“外面40度。”她开口,“您不热吗?”
姚茜抬眼,睫毛在面罩边缘投下细碎阴影。她扯下手套扫码,指节修长,虎口处有淡色旧疤。
“不热。”声音低沉。
出超市时,蝉鸣突然断层。王星妍被热浪拍得眯眼,看见姚茜站在遮阳棚下摘头套,深棕长发倾泻而下。她仰头灌咖啡,喉结滚动——原来真是女人。
王星妍的女儿在幼儿园门口扑进怀里时,她还在想那截露出来的后颈。女儿举着画满蜡笔的手背给她看:“妈妈,今天老师教我们画星星。”小女孩的声音像融化的水果糖,黏在她汗湿的锁骨上。她摸出购物袋里的柠檬茶,包装上的水珠滴在女儿画着星星的手背上,晕开小片浅黄。
夜里给丈夫熨衬衫时,她盯着熨斗喷出的白雾,忽然想起姚茜推车里的蛋糕。标签上印着“深度烘焙”,她在超市见过无数次,却从未买过——丈夫总说太甜。熨斗“吱呀”一声压过衣领,她听见自己心脏跳得像年轻时偷偷熬夜看的摇滚演唱会。
次日在生鲜区重逢,姚茜正在挑土豆。王星妍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她面罩边缘的睫毛,看着她指尖按在土豆皮上的力度,突然开口:“要选表皮光滑的,捏起来硬实的才新鲜。”姚茜转头,面罩下的眼睛眨了眨,像某种警惕的大型动物。王星妍鬼使神差地伸手,从货架深处捞出一颗土黄色果实:“这个好。”
姚茜接过时,两人指尖隔着土豆皮相触。王星妍闻到对方身上若有若无的雪松香水味,混着汗味,意外地干净。
“谢谢。”这次姚茜没急着走,推车轱辘碾过地面的纹路,发出细碎的响。王星妍往自己篮里放了三颗土豆,听见姚茜说:“你昨天的柠檬茶,加冰好喝。”
蝉鸣在这一刻重新接上,像某种隐秘的和弦。王星妍看着眼前这个裹在冬装里的高挑身影,突然想起二十岁时在音乐节挤破的帆布鞋——那时她也以为,人生会永远浸在汗味和呐喊里。
“我叫王星妍。”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昨天清亮些,“那个……如果你需要帮忙挑菜……”
姚茜的睫毛又颤了颤,这次她摘下了面罩。鼻梁高挺,左眼角有颗浅褐的痣,嘴唇抿成直线,却在看向王星妍时,眼角微微松动。
“姚茜。”她顿了顿,补充,“咖啡豆要现磨的才香。”
超市广播开始循环促销鸡蛋的声音,王星妍看着姚茜重新套上头套的动作,对方转身时,羽绒服下摆扫过货架底端。她摸了摸购物篮里的土豆,表皮上还留着姚茜指尖的温度。
丈夫的衬衫还挂在熨衣板上,女儿的蜡笔滚到了沙发底下,母亲的电话可能下一秒就会打来。但此刻,她看着姚茜推车里新添的土豆,羽绒服搭在车把上,露出毛衣下摆整齐的针脚,推车在她手中像个迷你玩具,忽然想,或许每个被生活熨平的褶皱里,都藏着一颗等待被捏碎的咖啡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