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负熵摇篮
黑暗不再是虚空,而是温热的、搏动的黑暗。方仝的意识漂浮在粘稠的血与痛的泥沼里。
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着左肩断口处撕裂般的剧痛,如同有烧红的铁钎在里面搅动。失血带来的寒冷深入骨髓,只有断口边缘那些顽强攀爬的、暗红深绿的变异苔藓,带来一丝粗糙的暖意,像冻僵者紧贴着粗糙的毛毡。
他无法睁眼,却能“感觉”到周围的一切。不是视觉,是皮肤对温度、气流、震动的感知,是血液对能量流动的本能呼应。
钢筏的搏动是根基。**咚…咚…咚…** 缓慢,沉重,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胎动。
每一次搏动,都通过冰冷的钢架传导至他紧贴的身体,带来一阵细微的震动。这搏动不再是阿斯特残骸的挣扎,而是一种稳定、孕育着力量的新生心跳。
在这根基之上,是钰羌所化的星芒孢子光团。它像一颗悬浮的、温暖的小太阳。纯净的生命气息如同无形的暖流,持续地冲刷着他冰冷的残躯。
每一次光团的明暗流转,都像一次温柔的呼吸,抚过他断臂的创口,渗入他失血干涸的血管。
光团核心那片机械花瓣的微光,则如同遥远灯塔,稳定地指引着他意识沉浮的方向。
而最强烈的感知,来自下方——那片由他的罪孽之血催生出的、暗红深绿的变异苔藓丛林。
它们如同拥有集体意志的活物,在钢筏中心区域疯狂地扩张、吞噬。他能“听”到苔藓覆盖囊泡时细微的沙沙声,“嗅”到它们分泌的、带着铁锈与机油混合气息的粘稠汁液,“感觉”到它们撕开腐败胚胎、转化污染能量时那种近乎贪婪的满足感。
这片苔藓是他生命与罪孽的延伸,是他以残躯为代价播下的、守护新生的荆棘之种。
在这三重感知的交织下,他模糊的意识捕捉到了婴儿的存在。它悬浮在孵化场上空,是风暴的中心,也是平衡的支点。
它的星云瞳孔如同两个深邃的漩涡,吸收着孢子光团的纯净星芒,又将其转化为净化的力量,注入下方的苔藓丛林和健康的胚胎囊泡。
额头的机械玫瑰根须深深扎入钢架,如同汲取大地养分的根系,将钢筏搏动的力量、阿斯特残存的意志,与光团的生命气息、苔藓的转化之力,以及它自身那融合了星芒与未知潜能的能量,编织成一个复杂而脆弱的能量网络。
方仝像一块浸泡在能量海洋里的礁石,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断臂处的变异苔藓在孢子光团的照耀和自身能量的滋养下,蔓延得更快了。
它们爬过他的锁骨,向脖颈和胸膛延伸,暗红深绿的叶状体覆盖了冰壳碎裂后裸露的、结着暗红血痂的皮肉,带来一种奇异的、略带刺痒的包裹感。
这感觉并不舒适,却奇异地缓解了那彻骨的寒冷和撕裂的剧痛,仿佛这粗糙的苔藓,正试图用自己的方式,修补他这具破碎的容器。
就在这近乎麻木的感知中,一丝尖锐的警报刺穿了他的意识!
并非声音,而是一种能量的陡然失衡。如同绷紧的琴弦骤然断裂。
孢子光团的旋转猛地一滞!原本稳定流淌的纯净生命气息出现了剧烈的紊乱,像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
核心那片承载着意识核碎片的机械花瓣,其上那道细微的裂痕,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撕扯,骤然扩大!
“咔…嚓…”
细微的碎裂声,在方仝的意识深处却如同惊雷!光芒急剧黯淡,生命气息如潮水般退去,温暖迅速消散,只留下刺骨的冰冷。
下方,变异苔藓丛林的扩张瞬间停滞!暗红深绿的叶状体失去了活力,如同被霜打的野草般委顿。
被苔藓压制、转化的污染黑液仿佛嗅到了机会,残余的部分再次蠢蠢欲动,试图反扑那些失去强力庇护的健康囊泡!
婴儿发出一声尖锐得几乎撕裂虚空的金属哀鸣!星云瞳孔中的光芒疯狂闪烁,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
它额头的机械玫瑰根须剧烈颤抖,试图从钢架中汲取更多的能量来弥补光团衰竭的缺口,但钢筏的搏动似乎也随之减弱。
整个脆弱的能量网络,因为核心光团的突然衰竭,瞬间濒临崩溃!
方仝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模糊,血污和汗液粘在睫毛上。但他清晰地看到了上方那团急剧黯淡、核心花瓣裂痕蔓延的星芒光团。钰羌…最后的残存…要熄灭了!
“不…”破碎的气音从他干裂的嘴唇挤出。
几乎同时,一股冰冷、粘腻、带着浓烈腐臭气息的能量流,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猛地从钢筏最深处、那片曾被彻底净化过的区域反扑出来!
它巧妙地绕开了委顿的变异苔藓,精准地扑向离它最近的一个健康囊泡——一个浸泡在淡金色羊水中、生着细密银色鳞片的蛇形胚胎!
囊泡壁瞬间被染黑!胚胎的银色鳞片在污染中迅速黯淡、卷曲、腐败!细小的金属丝线从腐败处暴长,顶端浮现出针尖大小的忏悔符文!
瘟疫,在核心崩溃的瞬间,死灰复燃!
婴儿的哀鸣变成了绝望的咆哮。它的根须和星芒荆棘疯狂地刺向那个被污染的囊泡,但速度慢了一线!
污染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扩散,眼看就要波及旁边另一个蜷缩如婴孩的胚胎!
方仝的身体在绝望中爆发出最后的本能。他仅存的左手,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抓住了掉落在身旁、沾满自己干涸血污的犁铧木柄!
他不再思考,不再权衡。眼中只有那即将被污染吞噬的新生,只有钰羌那即将彻底熄灭的光团。
他用尽残存的、燃烧生命般的力气,将犁铧那锈迹斑斑、沾着自己血肉残渣的锋刃,狠狠刺向自己覆盖着暗红深绿苔藓的胸膛——刺向那刚刚被苔藓包裹、还在微弱搏动的心脏上方!
“呃啊——!!!”
刃尖撕裂了坚韧的变异苔藓,深深扎入皮肉,抵在了胸骨之上!
剧痛让他眼前一片血红。但这还不够!他左手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压着犁铧,向下!再向下!
“咔嚓!”
胸骨碎裂的闷响被他的嘶吼淹没。犁铧锋利的尖端,穿透了皮肉、苔藓、碎裂的胸骨,最终,狠狠刺入了胸腔深处,抵在了那颗仍在顽强跳动的心脏边缘!
温热的、粘稠的、带着他生命最后温度的鲜血,混合着胸腔内破裂组织的浆液,如同压抑了亿万年的熔岩,顺着犁铧的刃槽,猛烈地喷射而出!
这血,不再只是混沌之液。它承载着他斩断污染的决心,承载着对灰蛾文明的负罪,承载着目睹钰羌与阿斯特牺牲的悲怆,承载着守护这点点新生星火的最后执念!这是燃烧灵魂的燃料!
喷涌的血浆并未洒落虚空。它们如同受到感召,化作一道炽热的、暗红色的血虹,精准地浇灌在那团急剧黯淡的星芒孢子光团之上!
嗤——!
如同冷水浇入滚烫的油锅!接触的瞬间,剧烈的能量反应爆发!
黯淡的光团被这饱含生命与意志的炽血浇灌,如同即将熄灭的篝火被泼上猛油,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的血金色光芒!
这光芒不再是纯净的星芒,而是融合了生命的赤红、罪孽的暗金、希望的星辉以及不屈意志的混沌之光!
核心那片即将碎裂的机械花瓣,在血金的洪流冲刷下,裂痕被瞬间填满、弥合!
花瓣边缘甚至生长出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红脉络!意识核碎片的光芒强盛了百倍,不再是星辰,而是一颗燃烧的血金太阳!
光团猛地膨胀、旋转加速!喷涌出的不再是温和的孢子,而是亿万颗燃烧着血金色火焰的流星!
这些火焰流星如同有生命的暴雨,精准地砸向下方的污染点!
那个被污染的黑化蛇形胚胎,被一颗血金流星直接命中!腐败的血肉、暴长的金属丝线、忏悔符文,在血金火焰中如同纸片般燃烧、汽化,瞬间被净化!
扩散的污染黑液遇到血金流星,如同积雪遇骄阳,迅速消融、蒸发!
整个钢筏被这爆发的血金光芒彻底照亮!委顿的变异苔藓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暗红深绿的色泽变得如同烧红的烙铁!
它们疯狂滋长,速度远超之前,以碾压之势扑向残余的污染,将其彻底吞噬、焚化!健康的囊泡被血金光芒照耀,胚胎们发出细微而舒适的搏动,仿佛沐浴在生命的圣泉中。
婴儿的绝望咆哮变成了震撼的无声。它悬浮在血金光芒的洪流中,星云瞳孔被彻底染成熔金之色。
额头的机械玫瑰根须贪婪地吸收着这澎湃的能量,花瓣舒张到极限,边缘甚至熔化成流动的金红色液态金属!
花蕊处,阿斯特的意识核碎片与这血金能量共鸣,散发出稳定而强大的光晕。
方仝的身体剧烈地痉挛着。犁铧深深插在胸膛,鲜血仍在顺着刃槽汩汩涌出,汇入那浇灌光团的血虹。
每一次心跳,都泵出更多的生命燃料,都带来更剧烈的撕裂般的痛苦。他的视野被血金色光芒淹没,意识在剧痛和极致的消耗中迅速滑向黑暗的深渊。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飞速流逝,像指间的流沙。但在这最后的坠落中,一种奇异的平静降临了。
他“看”到钰羌所化的光团,在燃烧他的生命之火后,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盛、稳定,如同一轮初升的血金朝阳,永恒地照耀着这座新生的疤宫。
他“看”到婴儿的机械玫瑰在血金光芒中熔铸、升华,根须深深扎入钢架,如同定海的神针。
他“看”到下方无数健康的囊泡在光芒中搏动,翡翠苔藓覆盖的钢架子宫深处,传来一声比一声清晰、一声比一声有力的…初啼。
他的左手无力地松开了犁铧的木柄。身体向后仰倒,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却已被他的鲜血浸染得温热的钢架上。
视野彻底暗下去之前,他模糊地感觉到,断臂处那些疯狂滋长的变异苔藓,正温柔地、如同母亲的臂弯般,缠绕上他的脖颈,覆盖住他失血冰冷的面颊。
虚空中,钢筏的搏动声变得沉稳、雄浑。咚!咚!咚!
如同新纪元的战鼓。血金色的光芒是它永恒的王冠。而那柄深深插在他胸膛、如同墓碑般的锈迹犁铧,在光芒中,悄然绽放出几朵细小的、暗红深绿的、带着铁锈气息的…生命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