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那扇沉重的、沾着泥水痕迹的玻璃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将里面混杂的廉价香精味、关东煮的咸鲜、消毒水的刺鼻,以及店长可能随时爆发的咆哮,短暂地隔绝开来。但隔绝不了修平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脏。
冰冷的雨水瞬间砸了下来,比他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密集、沉重。豆大的雨点带着晚春的寒意,狠狠地抽打在脸上、脖子上,钻进廉价工服的领口,冰冷刺骨。街道上昏黄的路灯在水汽弥漫的夜色里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圈,映照着湿漉漉、反着光的柏油路面。雨水迅速汇聚成浑浊的小溪,沿着路沿石哗哗流淌。
修平甚至没顾上喘口气,几乎是拖着身后那个冰冷沉默的身影,一头扎进了便利店旁边那条狭窄、堆满杂物、散发着垃圾酸腐气味的后巷。巷子深处更加黑暗,只有巷口便利店后门泄出的一小片惨白光线,勉强照亮脚下湿滑、坑洼不平的水泥地和旁边几个散发着馊臭的垃圾箱。
“你到底想干什么?!” 一冲进巷子的阴影,远离了街灯和便利店橱窗的视线,修平猛地转过身,压抑了一路的恐惧、愤怒和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开闸的洪水,冲破了喉咙的束缚,变成一声嘶哑的低吼。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流进眼睛里,又辣又涩,他胡乱抹了一把,瞪着眼前的小夜。
她依旧赤着脚,站在冰冷的、满是污水的泥地上。单薄的旧连衣裙被雨水彻底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纤细单薄的轮廓,像一株被暴风雨摧残的、随时会折断的细草。凌乱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雨水顺着发梢不断滴落。她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在微弱的光线下微微颤抖着。那双空洞的眼睛,透过湿漉漉的发丝,望着修平,里面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死寂,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便利店逃亡、此刻冰冷的暴雨、修平的怒吼,都只是投入古潭的石子,激不起一丝涟漪。
修平看着她这副样子,看着她沾满泥污、被冰冷雨水浸泡的双脚,那滔天的怒火像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她不是人吗?她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痛?她到底是什么?!
“说话啊!”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沙哑,伸手想抓住她的肩膀摇晃,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湿透衣料的瞬间,猛地停住了。他不敢碰她。手臂内侧那块冰冷的“鹅卵石”在雨水和情绪的刺激下,正持续传递着一种清晰的、令人心悸的悸动和嗡鸣。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唤醒某种沉睡的、冰冷而危险的东西。
就在这时,小夜的身体突然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在暴雨的背景噪音中几乎无法察觉,但修平却看得一清二楚。紧接着,她那只一直垂在身侧、同样沾满泥污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修平的呼吸瞬间屏住。她要做什么?
她的动作僵硬而迟缓,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生锈。湿透的衣袖沉重地滑落,露出一截苍白得近乎透明、纤细得令人心惊的手臂。雨水冲刷着上面的泥污,却冲刷不掉那份病态的脆弱感。
然后,她的指尖,带着冰凉的雨水,颤抖着,极其缓慢地移向了她自己的左臂——靠近手肘内侧的位置。
修平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她的动作上。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在那个位置…借着巷口便利店后门透出的、被雨水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惨白光线,他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
在小夜苍白冰冷的皮肤下,靠近手肘内侧的血管附近,隐隐约约地…浮现出几道极其细微、极其黯淡的、如同电路板纹路般的幽蓝色细线!那光芒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在湿漉漉的皮肤下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熄灭,却又固执地存在着,勾勒出一种冰冷、非自然的几何图案!
那图案…虽然模糊、黯淡,而且位置不同,但那种冰冷的、非人的、带着精密仪器感的特质…与他手臂深处那块冰冷的“鹅卵石”带来的异物感,何其相似!
修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攫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容器…源点…共生节点…那些冰冷诡异的词语,连同父亲照片上狂热而疲惫的眼神,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凶猛地冲垮了他试图构筑的、关于“正常”和“日常”的脆弱堤坝!
小夜的手指颤抖着,终于轻轻触碰到了自己手臂上那处浮现着幽蓝纹路的位置。就在指尖接触皮肤的瞬间,她那一直空洞死寂的、紧抿的嘴唇,极其细微地、几乎不可闻地翕动了一下。
一个破碎的、气若游丝的音节,艰难地、如同挤过生锈齿轮般,从她冰冷的唇齿间逸出,微弱得瞬间就被滂沱的雨声吞没:
“…痛…”
修平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她…会说话?她…感觉到了痛?那纹路…那冰冷的共鸣…还有这个“痛”字…这一切,像无数冰冷的碎片,狠狠扎进他混乱不堪的大脑!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灌着狭窄肮脏的后巷,冲刷着垃圾箱的污垢,也冲刷着两人身上的泥泞。修平浑身湿透,冰冷刺骨,工服沉重地贴在身上。他看着眼前这个同样湿透、苍白、手臂上浮现着非人纹路的少女,看着她指尖触碰着那幽蓝微光、唇间吐出那个破碎的“痛”字…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寒意,彻底淹没了他。这不再是便利店里的麻烦,不再是店长的咆哮,甚至不再是房租水电的生存压力。这是某种…嵌入了血肉、冰冷、诡异、无法理解的“真实”。而他和她,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捆绑在一起,被这冰冷的雨水和绝望的现实,牢牢困在了这条散发着馊臭的后巷里。